
撰文.呂松庭
那是水陸法會展開前3個月的事了,媽媽打電話,問爸爸的忌日,說她記憶力越來越不行,要我到時候通知她祭拜。要如何安慰80多歲的媽媽?我說我跟她情形差不多,現在很多人的名字,我不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就是記得長相,要隔段時間名字突然跑出來。
聽說隨著高齡化社會來臨,失智症會變成社會很嚴重的問題。在失智之前,失憶總是先來報到。大腦,如此神奇,又常是靠不住的夥伴。如果最後注定步上失憶,你最後想記住的會是什麼呢?
我想起父親。父親在孫子們出生前去世,孫子們對無緣的祖父沒有任何記憶印象,現在他只存在媽媽和我們這些兒女的腦中,但有一天這份記憶也會跟著消失,這種未來如此鮮明,有一天,身體和記憶都將進入集體的虛空。
我也邀請媽媽在水陸法會開始的季節,來到桃園,也可以給父親設一個回向的牌位。當然我也想為媽媽做一個生者消災祈福的牌位。往年都會幫媽媽設一個牌位,也幫家人設置。自從媽媽8年前大病手術後,這是為人子女的一點心意。我感謝水陸法會,有這樣一個季節,能紀念先人,也為子女的掛念和牽掛尋求到慰藉。
我覺得媽媽比我虔誠得多,3月間接到媽媽打電話來,告訴我那天是觀音誕辰,「記得給觀世音菩薩燒香。」而我竟還渾渾噩噩的,跟靈鷲山的師姐確定才知道,實在慚愧。
聽了我的建議,媽媽面有難色地說:「我現在行動不方便了,可能沒辦法去了,不然你替我去法會拜拜你爸爸,還了心願。」我滿口答應。
記得幾年前,水陸法會尚未因為疫情改為線上以前,心道法師在水陸法會舉辦《坐禪的力量》簽書會,媽媽有來買了書給師父簽名。心道法師看見媽媽,拉著她的手要媽媽多念阿彌陀佛。在笑語問候間,我覺得明察秋毫的師父看穿媽媽的心事,說道:「內壇的牌位有設嗎,有設都沒關係啦。」沒問題的,心道法師輕輕說著。媽媽從參拜起身,我覺得她的眼眶濕濕的,她沒有說,但和來到水陸法會的許多信眾一樣,我們分享同樣的對某人的思念和祝福。
很久以後,我想我還會記得那天在水陸法會見到的師父,媽媽一閃而過的真情,以及那天構成那場水陸法會,所有的種種。那天,我的父親也在那裡嗎?
其實,父親生前沒有好好跟我講過一席話,沉默是他送給我的禮物,這始終是我的遺憾,遺憾延到下一代,因為我也不能好好的、像一對正常的父與子,與我的兒子對話。我跟兒子的對話總是過於簡單,如同我面對的是一面鏡子。有位自閉症的母親寫道:「以為已經接受事實了,但常常在某一個點,黯然神傷。」所以遺憾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
於死生契闊,是水陸法會最尋常的議題──一個生死交流的平台,一首願望和想念合奏的牧歌,是牧神的午後,是歲月流轉的一個斷句,我想起有位詩人為水陸法會所寫的句子,關於水陸法會我們都不過是過客,是出發,也是到達。
王鼎鈞今年100歲,是從小讀到大的作家,他寫過許多寓言,在《黑暗聖經》有篇〈四個國王的故事〉,也是寓言,小時讀到國王和王子對話,有篇故事中,國王送小王子兩隻小馬,一隻叫天使,一隻叫魔鬼。我不知道故事裡為什麼有那麼多國王和王子,故事中國王父親傳下的智慧是,天使和魔鬼就在我們的周遭。
其實讀故事時還不知道,那會變成我生平的遺憾和不可能達成的願望。我不再能盼望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時向父親說出心中的疑惑並尋求解答。父與子最日常的一席對話,在夢中彷彿與父同行。
這場法會,能彌補一個兒子的遺憾嗎?我捧著經典,在離父親牌位不遠的地方念經,眾念洶湧,如血管裡的跳動,突然我停下來,照顧著我的心念,我的耳根通向外界的聲音,然後回到心念的獨白,期待父親會以一個靈感,或是某種意識流,或真的是一種聲音形式告訴我這個兒子,他知道了。畢竟,水陸法會是他離開多年後,我們距離最近的地方。
我等著,等著。眼眶漸漸濕潤。沉默是他送給我的禮物。
在失憶以前,在下一次祭拜,在水陸法會焚起香以前,好好地記住那些消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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