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宇文正
那年秋天，小兒晨哲和他的國中同學在內湖郊外攝影，他倆一個熱愛攝影，一個喜歡動物，經常結伴跑野外觀察紀錄，一隻黑白花色的小貓跟隨著他們的腳步，走了好遠都不離開。兩個小男生商量：我們再走一段路，如果他還繼續跟著，我們就把他撿回去吧。非常瘦小的貓，卻像狗兒般緊緊跟隨，於是，男孩們找個紙箱把他裝進去了。
過幾天，晨哲來找我商量：「我們可以養貓嗎？」愛動物的同學把小貓帶回家，也初步看了醫生，打了疫苗，但是他的母親和姊姊都怕貓，急著找人收養。過去我一直是狗派，兔派，甚至鼠派，就是沒養過貓，幾乎考慮不到五分鐘，「你把他帶回來吧。」小兒拿出相機，你要不要先看看他的照片，看你喜不喜歡？我搖頭，「不用看了，這隻貓是自己找主人的，你們都帶回家了，難道如果長得不可愛，我們就不要他了嗎？」
事實是，他可愛，可愛得不得了！這隻小公貓臉上對稱的黑色，相當漂亮。我沒有養過貓，上網查了才知道，這叫作賓士貓，也有人叫他們乳牛貓，是個性溫和，很會撒嬌的貓。中秋剛過，季候開始涼爽了，就給他取名Autumn吧。
Autumn就這樣走入我們家，好像打開了我們一家的貓開關，讓全家人從此深深迷戀上貓。因為他，我們的裝潢大改造，在高處製造許多貓道、看窗景的跳台，成為三度空間的貓宅。因為他，我們敞開了胸懷，迎接第二隻、第三隻流浪貓，蕊蕊、小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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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非常非常難熬的一年。三月底送走了可愛的蕊蕊，兩個月後，我們送走了心愛的Autumn。兩隻貓都因為惡性腫瘤。蕊蕊發病後迅速離世。Autumn變得不吃不喝，出現黃疸，治療似乎好了，我們一廂情願以為只是因為失去同伴，他慢慢會好起來的。沒想到Autumn很快地再度發病，進一步掃描，淋巴腫瘤已蔓延。Autumn一直是一隻健壯的貓，即使發病前都還能跳上家裡最高的衣櫃，我有信心可以治好他，我相信他會陪我們很久很久的。
他還是走了。
先生非常懊悔地對我說，第二次輸血的時候，我就應該把他抱回來。我強打起精神安慰他：我們不是神，沒有人知道的。這段時間，我也想過千百次，如果我們選擇不要積極治療，也許Autumn可以撐久一點，也少受一點罪。可是如果真的做這樣的抉擇，當他離開時，我們一樣會後悔──說不定本來有機會治癒，我們卻不治療他？我們可能會陷入更深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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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為貓做測驗，我相信Autumn是一隻智商極高的貓。
他運動神經、平衡感俱佳。他來之後，我並不需要像很多養貓人家，把所有擺飾都收起來。Autumn幾乎從不打翻東西。他以靈巧的腳步，把這個家所有角落都摸透了，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的語言能力特強，擅長以不同的聲調表達各種情緒。幼小時，我一回家，他便咿咿呀呀迎上來，哼唱自己作曲的小調，我總說：「Autumn又在唱歌仔戲了。」討吃的叫聲、討摸摸的叫聲，想睡時撫摸他，對我敷衍了事的喵聲，各不相同。最鮮明的是，那罵罵咧咧的告狀聲。我們夫妻育貓各有職司，我負責早晚餵罐罐，先生則是在上班前、晚上睡前負責放乾糧，以確保他們隨時有東西可吃。偶而他出門太急，忘了給貓餅乾，我梳洗完一走出房門，Autumn便氣急敗壞迎上來，一路把我領去看空空如也的貓碗，他滔滔不絕，一再表達爸比所犯下的過錯，令人不敢置信！實在是不可原諒！
他個性友愛，無論剛來時跟狗狗的相處，或是之後迎接蕊蕊、小畦加入這個家庭，他從未表現排斥、不悅。甚至像個大哥哥那樣照顧她們。
他喜歡參與。我在廚房做菜時，他跳上冰箱頂上盯著我。我看稿時，他趴在稿子上，壓住文字了，我推一下，他勉強挪一點，讓我一行一行看。我洗澡時習慣打開音響，播放ＣＤ，他便跳上床靜靜聆聽。那些歌曲，我都懷疑他全部會唱了。
因為是這樣積極介入我的生活，當他不在了，卻有著強大的隨時可讓我落淚的存在感。
我曾是那麼快樂的三貓媽，如今回到家，只聽見一聲細小的貓叫。我忽而只剩下一隻先天不足的小畦了。小畦跟我一樣的寂寞，平常總是哥哥Autumn跳上床，她便立刻跟上來，這幾天，她常在房門口猶豫，一張困惑迷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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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前，我撫摸Autumn冰涼的身體，忍不住告訴他：若能到西方，離苦得樂，你便去吧！但若還須輪迴做貓，再來媽咪的身邊好嗎？讓媽咪再好好愛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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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又哭，想了又想。我走出來告訴先生：常常聽到有人說，小貓小狗離開，實在太痛苦太難承受了，決定再也不養寵物了。我們不要這樣好嗎？我們變得更有經驗，更懂得怎麼樣愛他們了。我決定將來只要因緣俱足，我還是會再收養其他的浪貓。
這是蕊蕊和Autumn以他們美麗的生命教導我的功課。
宇文正
作家，美國南加大東亞語言與文化研究所碩士，現為《聯合報》副刊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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