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呂松庭
吳師姊在靈鷲山教團任職多年,那陣子遇到人,如果知道對方爸爸已經走了,我都會問,「嘿,妳爸爸給妳留下什麼?」我隨口問了吳師姊,沒料到她鄭重其事地拿出幾本工筆小楷,整齊書寫的簿子,題名《慕慈日誌》,這是她九十多歲的父親去世後留下的日記簿。
我拿出一本瞧瞧,註明台字第肆拾玖號,恰是人類首次登月,吳師姊出生的那一年,所以後來她總說:「我是太空人從月亮帶回來的。」她爸爸是高階警官,五十七歲得女,日誌中滿滿記載一位中年父親的歡悅和感觸。除了文禮學說話、學走路、在爸爸懷中睡著外,我還讀到當年北韓的緊張局勢、越南總統阮文紹來台、何應欽贊成引進簡體字等等時事,我跟吳師姊說,好好的保存這些簿子吧,因為,這是結合大歷史和家庭史的好樣式。
我讀了幾頁,當年這個老父親工筆寫下:「小寶好乖,只要吃飽了,一點也不鬧,幼兒時可略窺其誠靜,將來可如乃父之守分,做一個堂正的人也。」還有一段:「小寶已開始學話,阿阿不停,本質善良如將來教養得法,自可為社會人類表率。」我不禁問吳師姊,她爸爸從她幼時,就把所有的感想和期待寫出來,白紙黑字,後來是轉化為她成長時對自己的期許,或只是一層負擔?
譬如說,四十多歲的她,從我認識她以來,就極少和「靜」連結在一起,難道,後來她的教養「不得法」了嗎?
吳師姊聳聳肩說,「你看到的只是我出生的第一本,等到後來我跟爸爸吵架,他生氣的罵我是不肖女後寫下的那幾段,那才叫做精采呢?」
她想挑出青少女叛逆時期那一本給我,我連忙制止,就留在人類初次登月,對太空仍充滿好奇,而她剛出生,還不足夠傷一個老爸爸的心的黃金歲月吧。我想起自己青少年時惹爸爸生氣,他臉色鐵青卻壓下怒氣的回憶,當年我出生時,爸爸媽媽必然也如此的歡喜讚嘆過,期許我將來會變成個什麼樣的人。我跟吳師姊說,就讓時間一直停留在這裡吧,雖然遠遠不能。
吳師姊、老爸爸之間,還有爸爸日誌這個「物」,形成了文化心理學家說的「三角關係」。你可以試著畫出這個三角形,然後再整裡這三者間的互動,手稿、日記或其甚至是寫成了書,都會比珍珠、戒指這類傳統傳家寶更具備了敘說的性質,也是千金難換的傳家記憶。我正準備跟吳師姊講一段心理學家如何討論家庭關係時,她說:「今年清明節沒去給老爸掃墓,內心很內咎,有人問起,我都會給他看爸爸的日誌,當做女兒的補償。」
原來如此,這個女兒,恐怕老爸爸當年沒幾樣是說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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