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曉頤 圖片提供.陳義芝
世外之境,山頂上的寺院,對詩人、學者陳義芝而言,竟如極光磁場一般,或隻身而去,或特意引薦給朋友、帶朋友同行,10 餘年來他一再不斷地前往──那是靈鷲山無生道場。
收錄於其最新出版的《晚來天隨筆》中,如此描寫這個地方:「雲霧時聚時散,天空與海的顏色、霞光與芒花等山景的變化、小徑迎面而來的法師及身後的梵唄聲,都似含有神諭。」
托住他不能承受之重
靈鷲山無生道場,是陳義芝一直對朋友讚嘆的「最美的寺院」。他以〈最美的寺院〉為題,靈鷲山無生道場居於福隆山上,位於東北角海濱,海拔 400 公尺,遙望海面距離大約是 1 公里遠,山下一片綠林迤邐向蔚藍海域。其間, 羅漢步道來回近萬步,清幽少有人行。有時沿途與朋友話十二因緣,談所謂的「愛」與「無明」, 歸來已經入夜,陳義芝說自己「心像車頭的光, 突然感到迷惘。」更加難忘的是,如他在〈山頂上的寺院〉一文中所述:「我第一次站在山頭看夕光搖顫,曾充滿時間無所住,記憶無所藏的感傷,心情黯然之際終於接受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的人生觀。」
〈山頂上的寺院〉是陳義芝應新北市政府邀稿而寫,新北市政府邀請不同作家書寫一個市內的景點,陳義芝選擇寫靈鷲山無生道場,足見此地在他心目中的特殊性。除了散文篇章,陳義芝於 2009 年出版的詩集《邊界》,其中輯三部分,整整一輯詩寫的全都是靈鷲山,包括〈一筏過渡〉、〈這一生的發生〉、〈哀歌〉、〈焚燬的家書〉、〈罌粟〉、〈仰光〉、〈晚課〉、〈山門內山門外──迎心道法師出關〉、〈無岸〉、〈密林〉、〈彩虹的身體〉等多首,可見靈鷲山對陳義芝而言,不只具特殊性、指標性,還有締結生命的重要性──例如〈焚燬的家書〉寫給骨灰安置於靈鷲山生命紀念館的往生愛子邦兒;〈晚課〉中有詩句:「傳我一柄火裂的木琴/叫天地靜穆/把難以相信的死/也托住……」
愛兒在加拿大過世時,陳義芝受到來自不同教團的許多師父開示、師姐們的護持,陪伴他走過那段最艱難的時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最後他抱著孩子的骨灰罈回到臺灣時,是靈鷲山的法用法師親自到桃園機場去接機,直接把骨灰罈安厝聖山寺的生命紀念館。前幾年,陳義芝與妻子葉紅媛的塔位也選定在生命紀念館。在這裡,師父說佛法要去見證,所以他們從悲苦開始見證起。妻子葉紅媛問師父,自己跟兒子還會再見面嗎?師父答,沒有人不再碰面,生命個體存在於交叉分合不同的意識網裡。妻子感動之下, 手繪了一幅師父的肖像油畫呈贈,栩栩逼真,與陳義芝字字血淚的文字見證,一起留存下去。
皈依心道法師
陳義芝與靈鷲山的開山法師──心道法師 之間有很深的因緣,因此儘管他也親近其他宗派,與法鼓山、佛光山、慈濟的法師都有因緣,卻選擇皈依於靈鷲山的心道法師。陳義芝說:
「我在眾多的教團認識許多高僧,像聖嚴法師、星雲大師或是慈濟的證嚴上人,他們都有了不起的修持,但是我能夠更加親近相處的,卻是心道師父。為什麼最後在心道師父引領下皈依? 主要就是心道師父讓我覺得親切,我不須用膜拜的姿態去仰望,也不須存敬畏的心理戰戰兢兢以對。我很尊敬他,但是相處起來,一點都沒有不自在感,如果按俗世的關係來說,他就像兄長、老師。」
第一次與心道法師見面時,心道法師的開示,陳義芝寫在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中:「他讓我了解了生死的智慧,他不是給我人間的知識,是給我生命的智慧。」
2003 年,心道法師開示他「眾生永是同體」,陳義芝當年隨緣抄寫下的一段話,如今回想,他仍覺得是自己此生難得的「認知」:「人的緣就像葉子一樣,葉子黃的時候就落下,落到哪裏去了呢?沒到哪裏去,又去滋養那棵樹了。樹是大生命,葉子是小生命,小生命不斷地死、不斷地生。大生命是不死的。」
陳義芝於去年出版的詩集《無盡之歌》中, 有一首先刊登於自由副刊的詩〈丹藥引── 2020年春,心道師父贈藥〉,寫的是他去年 2 月罹患肺炎住院一週,心道法師關切,特地贈他丹藥, 詩的末段:「師父憐我累世的/業障難除/賜我丹丸二粒淨水一瓶/三昧妙法如經輪/引我斷情斷識斷癡迷/安坐蓮台下/終於望見大海」小小丹藥,使他在病苦中寬心「終於望見大海」, 陳義芝認為這首詩也再次顯示自己與靈鷲山的因緣:「信不信?那是很特別的療癒,當我病弱時,師父送了 2 次丹藥,共 4 顆,我都吃了。」
與法用法師的緣分
早年跟靈鷲山還有一奇妙因緣:18 年前, 陳義芝開車走濱海公路,往福隆那裡去,他曾經注意到一條山路口的牌子寫明「無生道場」, 那條路往山上去,彷彿指引了一條路,當時印象很深,但是並沒有實際去走。
陳義芝沉吟道:「在哲學裡,有、無,是非常深奧的命題。我們念中文的人,看到『無生』這樣的語詞,會覺得箇中有奧義。它不是一個凡俗的資訊詞,而這詞語彷彿傳遞神諭般的啟示。」
真正第一次到靈鷲山,締緣自 1999 年 12月 31 日,為了看千禧年日出,他夜宿東北角海岸旅館,隔天凌晨開車登上島嶼最東的三貂角燈塔,可惜霧濃雲厚,連一絲陽光都沒有見到。準備抱憾而歸,回程他突然想起「無生道場」的路標,便左轉彎上了荖蘭山公路,首度進入靈鷲山山門。
「無生是什麼意思?世上是否真有清淨不生煩惱的事情,或者不墮生死輪迴的仙境?」陳義芝思索。那次道場香客不少,他未駐足太久, 卻在離開祖師殿的步道,遇見一位戴毛帽的尼師,遞給他一包似乎是糖果(他已記不清)的小物,說:「跟你結緣……。」
「『跟你結緣……』像一句天啟,那雙清亮的雙眸,及飄然融入山霧的身影,至今不曾抹去。」陳義芝說。
偶爾還會回憶那山路上的邂逅,但究竟是哪位法師?「既無從探問亦毋須探問,都融入那依山而築及天然簡樸的寺院風景了。」陳義芝於〈山頂上的寺院〉中寫道。
「如果談及與靈鷲山最主要的因緣,一是心道師父本人,一是法用法師。」陳義芝說。
法用法師讀大學時學哲學,陳義芝認為他很懂文化界的狀況,了解文化人,能縱容文化人的個性,「我們畢竟是俗人,紅塵中人,有些紅塵的念頭,有些俗世的牽絆,法用法師都不以為意。他不會擺出一般法師好像隨時要規勸、教訓的姿態,在道場裡很難得能看到像法用法師這樣的高人。我覺得他在以出家人面對一般俗眾的態度上,很有一種對應的智慧,我和妻子都與法用法師相親,覺得有什麼話都可以隨興地說。」
10 餘年來,陳義芝每次上山前,必定打電話知會法用法師,法用法師曾帶他走後山的羅漢步道,感受一清涼出世之地。
他也曾獨行其間,閒適地欣賞祕境之美,「羅漢步道的美就在於它既靜謐又有生意,石雕、巨大的佛足與覆缽式佛塔的建置,聚集十方心念,與自然和諧共鳴,添增了訊息能量。」陳義芝在〈山頂上的寺院〉中寫道。他也曾作〈密林〉詩,「萬蟬喧嘩獨看他一人/動靜穿行請蟬停話」,即書寫羅漢步道的體驗;「空空 空空/羅漢坐在求生的密林/空空 空空/羅漢坐在求歡的密林」,這是以紅塵的求歡反襯羅漢的安住。
除了觀海台和羅漢步道,有石岩矗立其中的大殿也令陳義芝十分嘆賞,無論信仰什麼宗教,他都勸友人,何妨親自走一趟靈鷲山,或是宗教體驗或是自然風光,都教人不虛此行。
有一年大年初二,他與家人上山走春,向心道法師行禮,也向其他諸位法師請安,接著在律心堂聽法用法師談神識與靈魂,辯論宗教能驗與超驗、理性與非理性等課題。之後,問法用法師什麼時刻最快樂?法用法師說一個人安靜作早晚課時,又說:「能幫助到人,使對方覺得受用,還有看到你們回山上來時,也很快樂。」陳義芝聞之動容,長久回味法用法師的話:「曼陀羅是世界海,我們對宇宙結構的認識只一點點……海是無情,也是有情……」
再回想起 10 幾年前初次上山,遇到那位主動與他結緣的尼師,雖然至今不知名號,但他忘不了他用一小包禮物說:「跟你結緣……」時那樣真實的接觸。
彷如伏流,種種細微的相關往事,彷彿都具召喚的意義。因此,他在散文〈異鄉人〉寫道, 當年在小兒子過世時上山,師父送他 3 顆柚樹籽,而柚木在古書中是美好的、生命力強的樹木。俱此種種,縱是無情,也是有情。
出處: 有緣人月刊2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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