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渝閔
日本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教授松澤哲郎帶領團隊,從1976年起在西非幾內亞長期研究黑猩猩,還發現黑猩猩的憑弔行為,推測是人類憑弔死者的起源。
他們觀察20隻黑猩猩,有隻名叫吉蕾的母猩猩,有兩次在小猩猩病死後仍揹在身上,直到死兒變成屍乾,從母猩猩身上滑落。這份報告,發表在美國期刊《當代生物學》,一個崇高、神聖、宗教的禮儀,顯然又給生物學家收編。
來自日本的調查,對應日本作家天童荒太的小說《陌生的憑弔者》,小說裡,蒔野靜人旅行日本,憑弔他從報紙得知的死者。他依死者死去的地點規劃旅行路線,做筆記,將不再有人記得的死者,放進他心中。蒔野靜人總會問三道問題:「死者愛過誰?被誰愛過?受到誰的感謝?」
於是,這三道問題就像石塊擲進湖心,在死者周遭的生者,或者更遠些的人際圓圈,盪起陣陣漣漪。
蒔野靜人總是以他所得到的訊息,左膝著地,右手舉向空中,左手垂下貼近地面,將兩處流動的風運到自己胸前,閉上雙眼,用這樣的姿勢憑弔。
憑弔,真正的意涵是記住。對死者,則是被記住。當他告別永逝的人間,他的事蹟已不折不扣進入歷史,剩下的就是「被記住」。許多死者後來不再被記住,一方面記得他們的人也隨著時間消逝,另一方面,他們沒有被寫下來,留下更多記錄,也因而不再被記住。
我不知道當小猩猩的屍身風乾、滑落後,猩猩群還能不能以某種方式,記住這隻小猩猩?或許為了這點被記住的需要,人發明了寫作。
寫作本身其實就是召喚和憑弔的動作,召喚記憶來到眼前,憑弔已不再回歸的逝去景物。以死者為對象的寫作,更是成分純粹的憑弔,每一滴從筆尖滲出的墨水,書寫一個死者的姓名時,無異於在喚取他們的靈魂:你終於還是被記住了。
我上精神分析課時,就有過這麼強烈的感覺。整個學期下來,我們讀佛洛依德,為佛洛依德展開激烈辯論,猜想他的超我、自我、本我後面的真正意思,猜想他喝的咖啡會加幾匙奶精。周四的下午,陽光挾著季候風在窗邊巡邏,當門迸然敞開,老師正講到佛洛依德對歇斯底里症的詮釋,我果然歇斯底里大叫一聲:「佛洛伊德先生來了。」所有人露出精神醫師看著病患的標準眼神,說我這個案例值得研究,在現實和幻想間的灰色模糊,是死者的居所,其實就是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的真正意思,我說我可能只是太入戲的觀眾。但那個學期的佛洛伊德後,佛洛依德已不再是陌生的死者。
死後仍被記住,不知能不能算是幸福?死後許多年,作品仍有人閱讀、傳誦和演奏呢?2009年重拍《名揚四海》電影裡,有個音樂系男學生將巴哈作品變奏,加上搖滾節拍,老師要他照譜彈,學生抗議:「可是巴哈很無聊呢。」老師瞪眼問:「你自認三百年後,還有人演奏你的作品嗎?」「不。」學生回答。「嗯,」老師說,「對一個被演奏了三百年的作品,我想不會是無聊的。」
後來,我聽見巴哈,尤其是無伴奏的大提琴組曲,總想像在白色假髮底下有雙敏銳的耳朵,能聽得見三百年後的耳語:你被記住了。耳語對位工整,如賦格,三百年,算不算是永遠?
在死者安居的墓園,永遠已失去意義。三百年後,還能記住他的,想來都已是一群陌生人了。英國作家亞倫夏普的小說《吉迪鎮的綠樹》寫道,鄉下墓園有兩種情景,一是「永誌人心的死者」,墓前擺著鮮花;另一是「不折不扣的死者」,墓前雜草叢生,墓碑傾斜毀壞。
其間的差別,噢,天童荒太是對的,而那個季節的鮮花並不昂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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