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曉頤
台灣指標性詩人陳義芝,素心寫詩,潛心修行,謙沖而又岸然,從不因沿途風光而迷失,始終堅持原則。在其澄澈深邃的詩眼之下, 作品具有獨出的美學觀與空靈剔透的哲思,透顯他的超逸與雍容。在國內出版,距今最新的詩集《掩映》自序中,他留下一句拓刻般可恆久矗立的體悟之言:「詩變成了拯救卑微的道路。」
「詩如果留下,一切活過的都留下了,留下許多與人共享的感情,來自於主觀的體察、思考與觀想,許多經驗的化煉,達到非個人的、 共鳴的境地。」
以文學拯救卑微
陳義芝在經歷過人生創傷後皈依佛法,為心道法師的弟子。綜其人生歷練與詩學涵養, 對於「自卑和精進」這個主題深有所悟。在宗教修行方面,他說,自己完全不能與法師的境界相提,但關於一個人從自覺微小,進而拓深人生體悟,擴大生命視野,則略有心得。難得 謙沖如他,總是清風襲人,其書寫與創作,更不僅止於文采斐然。他曾說:「我心目中的詩人是能為自己的土地與人民發言,把民族的歷史、命運、傳說、生活情態擺進作品去的人。」
對於詩人,他作如是觀。透過詩,透過文學,他深入人性底層,與不同族群感應,悲憫 人生的危脆,「從任一角度看,人都非常無能, 終其一生無法擺脫束縛。」但語鋒一轉,「即使缺乏宗教慧根,不能真正藉由修行來超越, 我們也並非全然處在困境中── 無論是我們發現了文學,抑或是文學發現了我們,藉由書寫, 我們都在尋找答案,尋覓知音── 文學不是拯救自卑的唯一途徑,但卻是很好的途徑。」
詩人關照自身與眾生。在他看來,人類從嬰兒期嗷嗷待哺,無自主能力,已注定埋下自卑種子;經過成長期,茁壯期,最後卻仍逃脫不掉垂老暮年的晚景,身心衰弱而必須倚靠他人。所以由生至死的循環過程,皆難脫離自卑陰影。如何超拔?陳義芝說,唯有提升思想層次── 非僅個體生命的格局,而是進一步對於群體的關注,締造意義,有所增益,方能享有 生命充足的感覺。身為異萃過人的詩人,陳義芝是一路謙卑精進過來的。他從寫詩所擦撞出的心靈火花,深刻印證:若無超越的思想,人, 何其卑微渺小!
試看眾生,使人自卑的因子幾乎無所不在, 諸如先天身體的殘疾,相貌身材的平庸,或後天的困蹇:孤兒有遭棄的自卑;在寵溺中成長的孩子則因缺乏應對變局的能力而自卑⋯⋯, 陳義芝舉了許多例子,說明修行之必須,超拔之必須。喟嘆難免,但他認為,無須為此耽溺自憐── 透過不同方式的修行,卑微可獲救贖。
創作即修行
「創作就是我的修行。」陳義芝堅定地說。
曠日持久的堅持,即可謂修行,所謂「手藝禪」,亦可達物我兩忘,無所欲求的境界。這種修行,令陳義芝沒有邊界地接近美與哲思, 持續地改造自己,去成為一個更好,更自然的人。唯有如此,才會與詩意的存在相關;不假外求,才會獲得語言與生命的自足。因為修行與自足,他對人世挹注深情,又超脫凡俗。
對陳義芝而言,文學還有另一層無用之用: 學習更加柔軟體貼,尊重生命,深入地同情共感。他曾經歷過巨大滄桑,也曾跌撞、千瘡百孔,深知人生總有無可奈何的處境,因此,「更當常懷謙卑敬畏之情」。藉由書寫,得以照見另一個更深層的自我,他說那是「鏡中的自己」── 不似「現實」中假面的自己,卻更接近「真實」的自己。
法國心理學家拉岡有鏡像理論,阿根廷大作家波赫士有「兩面鏡子就可以形成迷宮」的哲思。著作等身的陳義芝,穿梭在一座又一座迷宮之鏡,無限折射。身兼學者、教師、詩人等多重身分,最主要的定位還是詩人;而詩, 是最精純而內在的語言,漫漫詩路,得以透過心靈各層面檢視自己,反省殘缺而提升自己。談及反省,陳義芝表示,一般人的反省通常在道德規範層次,文學人則不然,能觀照人心與人性,包含幽深、陰暗甚至汙濁可悲的內在軟弱面。能深入反省,看清人之本然與潛藏慾望, 就能保有更加清晰的人事洞見。
儘管出類拔萃,陳義芝仍坦然道出自己從小就有的自卑經驗。他是所謂外省第二代,祖籍四川,出生於花蓮。父親早在他尚未出生即不得不除役,當時外來者謀生困頓,3 歲時,父母遷移至中部的大肚溪出海口海濱荒村,小瓦房蓋在木麻黃樹林裡。由於家貧,營養不濟, 他曾遺憾體格瘦弱,為此感到自卑。
小學時,他以全年級前三名成績畢業前, 擔任副班長,身為班長的同學不但學優,個頭也高大。老師把他與班長兩個孩子分別比喻為「航空母艦」、「小子彈」。小子彈雖然也有威力,但與航空母艦是不成比例的對照,老師無心的「讚美」不料卻成了一個孩子的心結。然而,自卑導致墮落或精進,存在於一線之間── 當時的自卑感,對陳義芝而言或有些許陰霾,卻未真正生發不良影響。在學業奮進之餘, 年少的他就閱讀了不少文史哲的書,16 歲的青澀年紀就開始拾筆,走上寫作之路。藉由書寫, 不斷提升,終能擺脫自卑的心理。
藉詩作深入省思
「我發現只有寫── 探詢真正的自己,才不至於淹沒在現實人群裡。」陳義芝說。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舉王國維的《浣溪紗》為例,淺談人的脆弱卑微面。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山寺」、「鳥」為詩中主意象,背景是蒼茫的,鳥表芸芸眾生,夕曛為光景,鳥飛不 到半山,天即已昏暝。眾生不都如飛鳥、行雲? 濛靄中聽見暮鼓晨鐘,軟弱中若有所思,一旦登上高峰仰望皓月,洗心澄慮或可偶爾打開天眼, 探查到人生終究憂煩勞苦,望見紅塵中人即是自己的顯影。「可憐身是眼中人」── 此番無奈, 幾乎無人可跳脫,無怪乎臺靜農先生生前常吐露「人生實難」的感慨。
他再以自己的幾首詩作為例。2017 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發行的陳義芝簡體版詩選集《不安的居住》(書名同九歌版),所收錄的《鯨》一詩,即出於他曾在個頭上被班長比下去的「本事」觸發,寫這首詩是一種心理償贖,藉海中巨大的鯨魚自我比況。《岩生植物 ── 中橫築路工人》一詩,寫途經中橫公路,看到岩壁上的小草在風中顫抖,抓住些微貧瘠的土壤以求活, 他遙想當年深山築路,多少榮民工人冒著生命危險,正如岩生植物。縱使寫的是地誌詩,陳義芝 也寄予人文關懷與同情襟懷,柔軟地表現小人物的卑微滄辛。
出版詩集《邊界》前,他曾由靈鷲山心道法師引領,參訪緬甸,當年緬甸還相當落後,他 憐其人民生計艱困,故寫《仰光》一詩,收錄詩集中。見「大金塔,赤炎炎像著了火」,叩問佛陀慈悲,為何並未垂憐庇祐這個小國家的百姓生活?困惑之際,他盤腿獨坐菩提樹下,「默誦經文如訪迷宮」,憂憫之情更甚,深感人之微渺無助,故以烏鴉寓人,寫「成群的烏鴉飛上, 飛下/在頭頂上喊:要」,「要」之吶喊凸顯生民各種欲求。痛惜而寫道,「如我/恆在祢眼中修行/在祢腳下跪拜/在 Sheedagon 的光罩下/默想無常。無人流淚/這裡早已流盡眼淚」(以上所引詩句皆出於《仰光》),他不僅以詩遣懷,更寄託大愛與祝福。
深諳生活之無奈,陳義芝在許多詩作中寄予悲憫,如《保安林》、《燈下削筆》等詩。果真是以詩修行,從瀝心斷腸,到淡定深長,情懷 綿亙,終究,「此心安處是吾鄉」。
在散文集《歌聲越過山丘》中曾自述, 2003 年,年屆 50,始思索《金剛經》四句謁, 有感於世上物象朝夕生變:「人受妄念纏縛,只有至堅的金剛利劍能斬斷這種纏縛」。離開獅頭山金剛寺,「當山門緩緩關上,我的心仍然敞開著,回看身後的金剛寺,在細雨霏霏裡更加虛靜,似有若無一般。」
細雨霏霏中他的身影虛靜,還原起初一襲青衫,清癯而屹立。那悠悠倒映的山高水長,是 從自覺卑微,到藉由文學與宗教等方式修行精進的打磨與拋光。環境格局不斷變動,但他回首蕭瑟與風光,坦然視之,也無風雨也無晴。
出處: 有緣人月刊2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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