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顏靜
若將寫作視為遊戲,以前我常沉迷於變換性別的書寫。網路世界發達後,變換性別似乎已稀鬆尋常,一個大男人換個女人的名字在留言板溜達,但他也始終無法確知,靠過來與「她」對談、交流、大談網路戀愛的究竟是男是女。
對我,換個女人的筆名,用女性的思維來寫文章,寫到後來,總會喚尋出體內陰性的面向。我當然知道,這離「陰性書寫」還有距離,我沒有過經痛,也不會生小孩,雖然當辦公室的女生知道某篇深獲她們芳心的文章出自我手,最自然湧出的感嘆句是「嘿,真的完全看不出來。」我不知該視為恭維,還是回家把頭埋進枕頭哭一場。總之,我換了洗面皂的品牌。
一個男人心裡當然藏著女人,反對來說也行。偉大的心理學家榮格早年借用拉丁文,提出「阿尼瑪/阿尼姆斯」論,阿尼瑪即象徵男人的女人意向,因此,當一男一女交迸出愛恨情仇的火花,其實是四種人格─男人、男人的女人、女人、女人的男人交手的情節。我的自我分析圖譜則顯示,從小我的阿尼瑪能量旺盛,有凌越男人特質的傾向,聽說這類人格最易走上寫作這一行。
據說,四個月大的胎兒就已可知性別,有次到高中演講,學生問我怎樣以另一種性別來寫作?我跟這個大男生說,其實沒有他想的困難,「說不定你在娘胎前四個月是女生,只不過你媽媽到臨水夫人媽廟做了場栽花換斗法事。」我的意思是,在我們外顯的性別裡,或許總幽微記存著娘胎的記憶,那時是男是女還未定論,基因的電波絮絮明滅。
臨水夫人的信仰,在重男輕女的台灣社會,由是擁有想當然耳的地位。我走過台北龍山寺的後殿,在諸多神殿前,求姻緣的月老和求子、安胎的臨水夫人媽前,聚攏著最多的香火。紅面的臨水夫人陳靖姑還另負有一項「秘密任務」,在台南臨水夫人廟裡,紅頭法師會為孕婦舉行栽花換斗法事。有個法事是將蓮蕉花或芙蓉花取來,進行請神書符、焚香、燒金銀紙,再將盆花移到臥房後方,由孕婦悉心照料,即可將女胎變換得男。
我不知道優生學家如何看待這類法事的成功機率,當年在臨水夫人廟目睹過法事的小男孩,急匆匆回家仰頭便問:「媽,妳有做過栽花換斗嗎?」他開始喜歡蓮蕉花和芙蓉花的盆栽,相信自己的元神曾經附生在花葉上。
長大後的小男孩,如果喜歡寫作,如果幻想過自己是女生,躲在一個女生的名字後面書寫,會不會想,如果沒有那場法事,而「他」生為女兒身,「她」究竟該寫些什麼呢?
世界男人太多,其實注定是場災難。一胎化的中國,就已嘗盡苦果。原始部派的佛法,仍以男身為貴,在《楞嚴經》登場,媚惑阿難的摩登伽女,始終是女性在佛經的化身。佛陀的姨母大愛道比丘尼,以她的精神展現女性求道的決心。近世的佛教漸提倡性別平等意識,比丘尼和比丘平起平坐,同修不二法門。還有一次,我聽見有位孕婦說,她想生個女孩,因為可以幫她打扮,以後也比較貼心。
她的同伴問道:「妳知道臨水夫人媽廟有栽花換斗法事嗎?」
「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就是求一盆花回去照顧,就可以生男生。」
同伴說:「妳把花帶回來吃掉,會不會就生女生呢?」兩人相顧而笑。
善哉善哉,我且為這朵要被吃掉的花,念幾句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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