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曉頤
林水福身為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博士、知名學者與作家,但作風素來低調謙沖,積年累月埋首書堆研究及翻譯、寫作,姿態一如他所翻譯的名著《沉默》——早於遠藤周作(1923- 1996)的小說《沉默》改編成電影的 10 幾年前,已有不少國內讀者為這本日本小說深刻感動。林水福教授長年致力於日本文學研究與翻譯,並從事臺灣日語教育長達 30 餘年;於推動臺日文化交流不遺餘力,對臺灣日語教育推廣及臺日文學與文化的溝通貢獻卓著,可謂國內引進日本文學的燈塔。
神真的「沉默」著嗎?關於人類史上種種難解的苦難,信仰真能救贖嗎?
「《沉默》不但是探討遠藤周作文學的最重要作品之一,也探討基督宗教在東方社會紮根時面臨的問題,其中包含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等等。」林水福概括說。作者命名「沉默」的理由,一是探討神的沉默,一是探討歷史的沉默。遠藤周作本身為天主教徒,曾表示他在準備階段時,發現天主教資料中,有許多像書中吉次郎之類的信徒,或像洛特里哥神父般的棄教者, 他們都被置以蔑視、憎恨的態度。天主教史上, 只對轟轟烈烈而死的殉教者加以讚美,描述他們的生平或死亡;但是,對像吉次郎或洛特里哥神父般的信徒或神職人員,則只是冷漠帶過。」
「亦即,天主教的歷史將他們深埋在沉默之灰下,儘量不讓他們顯露出來。可是,從另一 個角度來看,這些被漠視的人,既然身而為人; 那麼,對因己身的軟弱而作出的棄教行為,自有不可與他人言的痛苦。能夠替他們說出被深埋在沉默之灰下的痛苦的只有小說家了。因此,《沉默》其實包含了反抗歷史的沉默之意義。」林水福揭示。
沿海的傳教史
海洋,《沉默》這本小說的情節蘊生背景。小說前言從一份報告開始,內容指出,由葡萄牙的耶穌會派往日本的費雷拉 ‧ 克里斯多夫教父在長崎遭受「穴吊」之刑而宣布棄教,根據傳教士們的報告,這一年連續兩天,包括日本人在內的70 幾名祭司被迫在九州和木缽集合之後, 押上開往澳門、馬尼拉的 5 艘帆船,驅逐出境,
「那是個下雨的日子,灰色的海上波濤洶湧,在雨中,船從海灣穿向海角,消失於水平線的彼方……」浩瀚海洋不是蔚藍的,而是灰濛濛的, 悲戚的。
當時的葡萄牙傳教士要到東方來,通常要先搭乘從里斯本開往印度的艦隊,到邊緣的日本必須先到印度的沃亞,再渡過許多海洋、歷經長期的歲月才能抵達。傳教士在長程而艱辛的旅途結束之後,等候著他們的,還有比旅途更為嚴厲無情的宗教逼迫⋯⋯。之所以大量借用海洋這個場域意象,是因為天主教傳到日本必須經過渡海,此領域的基督徒長期逐海而居。
「之於傳教,海洋最直接的意義是其通路性。海洋這個通路意義是很廣泛的,光是在臺灣這個小島上,需要靠海登陸的小地方就有鹿港、淡水、臺南的運河等。」林水福說。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去年 6 月 30 日確認, 傳承日本禁教期歷史的「長崎與天草地方潛伏基督教相關遺產」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分布在 12 個地方。值得探討地,所謂「潛伏的基督徒」, 指的是因宗教逼迫緣故而隱匿的基督徒,即日本江戶幕府禁基督教之後,偷偷繼續維持信仰的信徒。
林水福曾在自由副刊發表《淺談日本潛伏的基督徒》一文中寫道,「『潛伏的基督徒』嚴格來說可分為二種:一,因幕府強制更改信仰, 表面放棄基督教(天主教)信仰,改信佛教的偽裝棄教信徒。二,1873 年禁教令解除之後,本已無潛伏之必要,有部分信徒仍維持江戶時代的宗教形態,不願回歸天主教教會的信徒。」
德川幕府於 1614 年頒布禁教令,禁止基督教信仰。1637 年爆發島原之亂,之後更加嚴厲取締基督徒。當時的天主教徒及其子孫表面偽裝是佛教徒,其實仍維持天主教信仰。1644 年之後,日本國內連一個司祭都沒有。「潛伏的基督教徒」在極小的集落成立祕密組織,偷偷吟唱祈禱文,把「慈母觀音像」當做「聖母瑪利亞」(現今稱這些觀音像為「瑪利亞觀音」),將聖像聖畫、念珠、十字架等的聖具偷藏一處,以「納戶神」(倉庫神)祭祀,以基督教傳來當時的做法對新生兒受洗,繼續維持信仰。
1865 年,住在浦上潛伏的基督教徒到日本國內歷史最久的長崎的大浦天主堂,向外國神父告白信仰一事,被稱為「發現信徒」,潛伏基督教徒的存在因而廣受國內外知曉。之後,浦上以外,長崎外海和五島等地出現表白自己是潛伏基督徒。當時日本仍在禁教期間,因此表明者被迫棄教或入獄、流放,受到大規模的鎮壓。
林水福於文中解說:「遠藤周作的《沉默》就是在這樣的禁教背景下。主角洛特里哥等 3 個年輕的神父從澳門藉著吉次郎的引導偷渡到日本,他們見到了隱匿的基督徒一藏和茂吉被綁在海邊十字架的木樁上,漲潮時下顎以下全部浸在水中,逐漸衰弱,終至死亡。面對試煉、折磨時當然祈禱,但是神一直沒有回應,所以才發出為何沉默的喟歎!」
海洋代表滋生 也代表毀滅
海洋作為傳教通路,相對也是苦難與救贖的來源。苦難,大規模如人類史上血淋淋的宗教逼迫,小規模如討海維生者可能有去無回,臺灣漁民因此而祭拜媽祖,希望媽祖保佑他們平安歸來,然而真的「有拜有保庇」嗎?事實上,許多漁民儘管一再祭拜,仍喪生海洋;《沉默》中, 對於為了堅持天主教信仰而遭酷刑致死的信徒而言,神彷彿是沉默的,更遑論歷史上一樁又一樁的宗教逼迫⋯⋯,林水福說,從通路延伸到意義指涉來看,海洋一方面作為生命的滋生溫床, 一方面又弔詭地指涉毀滅。
「歷史上,任何國家發生的宗教迫害事件, 無疑地都是人間大悲劇。希望人類社會往後都能擁有宗教信仰的自由。」林水福祈願。
然而,有苦難,方有救贖。林水福早在《沉默》譯本初版時就寫道:「《沉默》中的第一個主題即,神並非沉默著;神是存在的。遠藤文學中的一個基軸——證明神的存在。如何證明神的 存在?這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無法用眼睛直接看到神,但神透過我們的人生,告訴我們祂的存在。我們向神祈禱,無法直接得到神的回答, 但這並不是說神像冰塊一樣一直沉默著,祂是以我們肉眼看不到的『作用』回答我們的。」
作者藉由茂吉、一藏等角色的殉教,以及吉次郎出賣司祭洛特里哥,和洛特里哥本身的棄教過程等等來探討神的存在。林水福為讀者導讀,「如果神不存在,吉次郎在棄教、出賣洛特里哥神父之後,為何還緊追神父背後不捨; 甚至於在神父表面上棄教之後,仍然要神父聽他告解,為他向神祈求寬恕呢?而作品末尾的『縱使那個人是沉默著,到今天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訴說著那個人。』,『那個人』指的是神,也就是耶穌基督。」
促成洛特里哥踏聖像的,正是神的愛。
「凹下的那張臉難過似地仰望司祭。那雙難過似地仰望著自己的眼睛訴說著:『踏下去吧!踏下去沒關係,我是為了讓你們踐踏而存在的。』」
從書末「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可知,洛特里哥最後並未完全棄教,吉次郎也企圖重新信仰天主教的行為來證明神的存在。神藉著以祂形體創造的人的身上,告訴世人祂的存在;而祂所創造的人,靠著自己的人生來證明祂的存在。以至於《沉默》的另一主題——弱者的復權,林 水福認為與「母性的宗教」觀有著極密切的關 連。洛特里哥以耶穌基督自擬,而吉次郎即那背信的猶大;如聖經中猶大出賣了耶穌,《沉默》中的吉次郎也出賣了洛特里哥。吉次郎雖然出賣了洛特里哥,但卻仍緊緊跟隨在後,祈求神父原諒他。
終究,司祭不能無視於弱者吉次郎的存在, 最後答應吉次郎的要求,聽了他的告解,也為他祈禱「你安心去吧!」告解是天主教七大奧 蹟之一,也就是全能的神對人的救贖:換言之, 也是神的愛的表徵。
「『沒有所謂的強者與弱者。誰又能斷言弱者一定不比強者痛苦呢?』司祭最後悟出的這句話,為弱者下了最好的註腳!」這是林水福的註腳。
藉由翻譯《沉默》,本身亦為天主教徒的林水福更能柔軟體貼弱者的心靈,願活得像他所信仰的耶穌,沉默,謙卑,寬容。
出處: 有緣人月刊2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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