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
今年特別的冷,
我獨自一人前往教堂的路上。
「早晨,母親叫醒了五歲的我。『毛弟弟起床囉,該去望彌撒了。』」(節錄自陸達誠《你是我的寶貝》,以下皆同)
到底要用什麼身分去採訪陸神父?要到哪裡去找耕莘寫作會及許多寫友口中的陸爸? 要和這麼有地位的人見面,心裡著實忐忑了一下。透過耕莘青年寫作會偉茵副執行長的安排, 事情比想像中要順利許多,我依約抵達聖依那爵靈修中心(輔大神學院),在詢問室稍候,前面迎來是一位慈祥的長者,兩小時的採訪過程如沐春風,幾個月之後,腦中還是一直縈繞著陸神父的身影及他所談的內容。
寧靜的街道,不遠處教堂燈光導引著我, 越南籍神父微笑站在門口等著教友進堂。「我感到一股強而有力的意念傳入我心中, 直覺就知道耶穌在呼喚我。」
陸神父 1924 年出生在上海董家渡的一個天主教家庭,離徐家匯不遠,明朝大學士徐光啟曾在此建農莊別業,從事農業實驗並著書立說後安葬於此,徐氏後代匯居於此,所以稱做徐家匯, 是近代天主教在中國的發源地。徐光啟何許人也?他和耶穌會利瑪竇神父合譯歐幾里得《幾何原理》漢文版,中進士前他已受洗為天主教徒, 聖名保祿(Paul),目前在臺灣有光啟中學、徐匯中學,都是因他而來。
陸神父家裡5 個兄弟、2 個姊妹,排行老6, 兄弟全部都當神父。年少時,時值抗日時期,由於家境不錯尚能僻居租界區,戰火並沒有波及到陸神父的成長過程,而此時因陸神父的外公去世,外公的乾兒子、乾女兒同來送葬寄居家中一段時日,有時晚餐後獨留陸神父與乾孫女同坐餐桌閱讀,彼此膝蓋碰觸所產生的情愫,以及與妹妹同學同去看電影的小確幸情誼,讓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陸神父,也曾經為賦新詞強說情愛, 當時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懷總是詩。
陸神父最終還是進入耶穌會,雖然期間得了肺結核重病,絲毫未減對天主信仰的熱愛,耶穌會的會憲共 52 條,啟蒙嚴蘊梁神父從 1954 年6 月到 9 月,整整 3 個月,只教他第一條:「真正的法律不是用文字書寫的,聖神在我們內心刻印的聖愛法律,勝過任何外在的法律。」
突然衝出一輛大卡車在我面前嘎然急煞, 驚嚇的搖下車窗,相距只有 10 公分。
「1949 年 5 月 24 日,『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撼動了整座修道院。」
1949 年國共內戰如火如荼,共軍步步進逼上海,國民黨撤退時,炸毀了重要設施,轟然巨響深攝人心。共產黨是無神論者,共產主義理論來自馬克思思想,馬克思崇拜的聖方濟是天主教聖人,然而中國的共產黨信徒並沒有傳承馬克思對天主教教會的推崇。當聖堂的彌撒中出現神秘的黑衣人,教友人心惶惶,深怕家人在黑夜中神秘失蹤,一直到張博達神父(陸神父爸爸的學生,從法國取得文學博士學位回國)在獄中殉教,反而激起徐家匯眾教友更深的信仰,張神父為信仰犧牲,感動了所有教友,大家像換了個人似地,不再提心吊膽,卻更熱情地獻身宗教。可想而知,被當權者認為是對新政權的挑戰,當然槍桿子出政權,怎能容許教友信眾的聚會?
1955 年 9 月 8 日,一道反革命「勾結帝國主義」的命令,一夜之間抓走 8 百多人,軍卡一車車載走神職人員與教友,手銬都不夠用,陸神父的兩位哥哥被判刑 12 年,上海龔品梅主教判無期徒刑。陸神父目睹一切,事隔 60 多年,說來還是記憶猶新,可見當時事件的震撼。
進堂前,左側有聖母雕像,很莊嚴。依例我會先在這裡禮敬禱告。
「我在松山機場下了飛機,迎面就來了個警察。『陸先生,警方有些問題想請教你,請跟我們來一下。』」
陸神父千方百計離開上海,先在香港寄居3 年半,再輾轉來到臺灣,首先面臨到的是國民黨特務的懷疑,一下飛機就被請去警局談話。雖然禮貌性談了兩個小時,沒太多的刁難,但是待在彰化靜山修道院半個月,人生地不熟的陸神父竟有 12 位訪客,哈哈!當然都是警察, 6 名來自臺北,6 名是彰化當地的,應付這些糾纏及無理的詢問,幸好陸神父光明磊落的回答, 依賴天主的保佑才能度過難關。現在回想起來, 不禁為陸神父暗暗捏把冷汗,在那個時代,臺灣的警總是可以隨時把人送去綠島改造的。有些特務的問題令人啼笑皆非:「搞不好你就是打算將功贖罪,出賣臺灣的情報給共產黨,好讓你親友出獄啊!」「你們反共是真的反共嗎?你們經過生離死別的折磨嗎?你的反共跟我比起來, 差太遠了!」陸神父如此回答,才免於糾纏。
進了聖堂畫下十字聖號, 我安靜找了位子坐下。
「巴黎還有一個地方是我常去的,就是顯靈聖牌總堂。1830 年,一位修女曾經在此地目睹聖母顯靈,因而得名。每次進到這裡,我總是深深地受到感動。」
從留級生到留學生,陸神父的求學經驗是令人感動的。他自嘲,以一個只會幾句法語口語會話的程度,要攻讀博士學位,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然而陸神父運用了許多迂迴策略及笨子精神,最終達成目標,完成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實在了不起。
馬賽爾是法國存在主義的哲學大師,陸神父與他有幾面之緣,在馬賽爾的概念裡,人並非活在隔絕的界限裡,而是活在對他人、對上帝的存有參與裡。這樣的參與可以在人對內在的反省,與凝神於存有之上的「靜觀」中感受到。故存有要在愛中實現,唯有毫無保留地對別人開放自己之際,才可以通往作為「絕對禰」的上帝。馬賽爾是紅十字會會員,二戰時在醫院看過許多瀕臨死亡的士兵,藉由服務病患與家屬,馬賽爾有許多特殊的經驗,比如通靈,這些經驗並非正統的哲學主流,當然不會被當時的主流教會所接受。然而馬賽爾博學多聞、多才多藝又是一位劇作家、文學家,作品有日記、詩作、報章專欄⋯⋯等散落在報章媒體或是劇本、戲劇演出, 馬賽爾運用種種非正統的學術路線,將他的偉大的哲學思想與論述,用更貼近人民生活的文藝活動來表述,所以陸神父要彙整及讀通他的理論, 是需要大量的蒐集與閱讀的,我相信這些點點滴滴,對日後陸神父主事耕莘寫作會或成立輔大宗教系,都有奠基影響。而陸神父的主審教授是Levinas,Levinas 的主審教授就是馬賽爾!
神父舉起聖餅,說:「這就是我的身體, 你們大家拿去吃,這就是我的身體,將為你們而犧牲。」晚餐後,祂同樣拿起杯來, 又感謝了,交給祂的門徒說:「你們大家拿去喝:這一杯就是我的血,新而永久的盟約之血,將為你們和眾人傾流,以赦免罪惡。你們要這樣做,來紀念我。」
「到了臺灣,我在聯副上讀到無名氏的作品《死的巖層》的連載,主角是西安修道院的準修士,後來改信佛教。作者不是教友居然對天主教的教義和禮儀這麼了解?」
先說鹽水天主堂,是中國寺廟式的建築, 由聖方濟神父所建,聖堂內天主聖三壁畫像的容貌和服裝,皆是中華民族傳統形象,完全順應時代潮流,表彰教會信仰及禮儀之本土化。在鹽水這麼盛行蜂炮傳統民俗宗教的臺南鄉下, 還有佳蘭隱修院的修女在修行。
究竟陸神父是如何與心道法師結緣而且結為好友的?一位是出世的佛教師父,一位是虔誠的天主教神父。耕莘寫作會秘書葉紅詩人,原本是在靈鷲山禮佛,讀了陸神父的書作《馬賽爾》之後,開始去聽牧育才神父的慕道班,最後受洗成為天主徒。有時陸神父隨著葉紅女士回到靈鷲山參佛,捐獻香油錢,隨行的法國神父也同樣地對著佛像誠敬參拜,也透過靈鷲山法用法師的引介,陸神父和心道法師成為莫逆之交。
心道法師曾在墓園閉關數年,有許多靈修的特殊經驗,這和陸神父研究的《馬賽爾》的存在哲學與通靈現象,相信一定有許多交流。陸神父對於跨宗教的包容,也娓娓道來:在 1965 年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討論出:天主相信每個人要有信仰自由,對其他宗教要少批評,天主自有安排。人能否得救?不是人可以決定,更好的信仰是自由。早期歐洲對南美洲原住民的宗教傳播,因主張不領洗就不能得救,現今教會也在反省。(梵二大公會議討論的《信仰自由草案》, 本來是《大公主義草案》中的一章,這是一個迫切的議題,因為許多人批評天主教會在天主教會不占優勢的國家要求信仰自由,卻在天主教會占優勢的國家抵制信仰自由。討論後的共識是:
「大會公認當有信仰自由,但不能陷入宗教上的不可知論或旁觀主義,大會承認真理應為眾人所接受,但同時尊重每人主觀良心所指示的, 因為這是人善和惡行為的最近準則。」)
互祝平安後,神父說:「彌撒禮成,眾人答:《感謝天主!》,大家去傳福音吧。」
「陳銘蹯曾說過,寫作會的歷史就是一部臺灣文學史的縮影,要知道臺灣文壇的發展史, 只要看耕莘寫作會的大世紀就知道了。」
當導遊的我曾帶過的陸客,在參觀中台禪寺後覺得臺灣人對宗教的虔誠是由於自信心不足才需要靠宗教信仰來慰藉,陸神父大大的不以為然,今天藉著宗教的靈修是讓一個有信心之人,自信滿滿地成為完人,這個層次是完全不同的。神父的見解是:信仰是內修,是自信更足; 耶穌復活的新生命,為靈魂找到根源是更神聖的,這與新儒教主張安身立命、建立自信的道理是相通的。 形而上的身體靈修與精神方面的精進,追求藝術、文學、美學的新境界,宗教是跨越生死的,也就是聖、美、善、真!
想想自己曾辦過小小的創意寫作學園,遇到許多推廣上的挫折,幾乎毫無進展。神父安慰我:40 年才會遇到一個喜歡寫作、會寫作的人, 只要對的事情,努力作、持續作,不會白費力氣的。就好像他在彌撒的講臺上,也許教友可能心有旁騖或閉目養神,但是道理,不會白講的!
訪談回來有一次彌撒中,一位碧眼的神父用很字正腔圓的國語講福音:聖方濟在庭園中翻土,突然有人問:若你明天辭世,那您今天會做什麼事來準備?聖方濟回答:繼續翻土。
出處: 有緣人2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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