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宏國
那個下午,我們也許是要前往陽光耀眼的景美,風永不停息的山坡地,木麻黃林傳來冤死者的嗚咽哭叫,蒙上一層骨灰的白,他戴上墨鏡,眼神隱沒神秘,很少戴口罩,當眾人掩不住氣味襲逼,靠近些的人忍不住嘔吐,他仍瞇起眼,帶著敬意觀察每個細節、皮膚紋理如迷宮地圖、每道傷痕或明顯的潰爛,他跟我說,「氣息,氣息是最重要的。」
如同失去光線的博物館內的展覽物,他總會向他們合掌禱拜。「每個濺血處都有神明,魂靈的低迴」,在一個安靜的午後,福馬林氣味飄散的法醫室內,他這樣跟我說。是的,每滴血都是孩子,是那個人的骨肉,當人倒下,血珠從傷口分離濺出,血裡的鹽最終將成為墨汁,寫著那個人的故事。
在晚年和暮色一起來到的時分,我們重回河岸,眺望河彼岸的觀音山,那女子曾經見過的風景,她眼裡最後一瞥升起的是觀音的慰藉還是恐懼?時間久遠後,就是趨於寂靜的永恆之風。他轉頭跟我說:「來,把花放在這裡。」
我不知道,老法醫是不是記得解剖過的每副身軀,打開胸膛,窺看器官時的第一道想法,對著空洞的眼睛,探察死亡遺留的視覺。或者在掀開頭皮,尋找乳白腦膜上的異常,會不會好奇想知道這副大腦曾擁有的念頭?我將紅玫瑰、百合和虞美人草的花束放在一截漂流木邊,三十年過去,我想那女子已回到觀音的懷抱。
三十年後,沿著淡水河改建樓房,昔日如綠色屏風的觀音山已佈滿裸露色塊,到處都是文明痕跡,靠河處有如同巨人彎下身的飯店,再遠處一座紅橋連接此岸和彼岸的距離,兩個女孩在河邊放風箏,一個老鷹形的風箏,河風奇大,風箏時時垂下。我不知為何一再想像著巨人。
他揮動著手,那雙手撫摸過數千名死去的身體,死者的怨恨和不捨,從皮膚深處,從停止跳動的心臟,從悄無風息的肺臟或一道道劃開的傷口,向他的手臂蔓延過來,他的手是生命的最後哨站,凝結的血如沉默的墨水重新找回書寫。
青森,晚秋,雁群飛過津輕海峽,前往南方過冬。每隻雁啣著一根樹枝,當作降落海面歇息的棲枝,抵達陸地,將樹枝放在地面,過冬後,北飛的雁再來啣枝,有些雁熬不過寒冬,死去,當春天來臨,地面留下一根樹枝,就代表一隻回不去的雁。青森的人撿拾樹枝回去燒水洗澡,稱為「雁風呂」。用性命換來的溫暖啊。
冤死者會一直徘徊在最後一滴血消散之處,像兒子失蹤多年的媽媽,仍會回到最後看見兒子的地方尋找,沒有人告訴她應該離開。我聽見他的心情,默默跟隨,甘願做他的影子。我們走進一條紅磚巷弄,就來到昔日死者的家,他要我過去敲門,「就致個意吧。」是的,我們沒有忘記。
冬天的盤旋後,不也就快要過去了嗎?季節輪替,永遠像是生與死流轉的邊境,當最後一群雁鴨飛過台北天空,就這樣,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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