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曉頤 插畫.顏寧儀
與基督教,分別代表東西方宗教淵源, 從羅雲威廉斯的知識傷痕,到心道法師的靈性關懷,兩大宗教的靈性傳統,正可視為比較宗教的主要譜系。現任臺大外文系特聘教授的廖咸浩,身兼詩人、散文家、評論家、教授等多元身分,因為研究領域之一是比較詩學, 促成他對於比較宗教也有所涉獵。出身佛教家庭,廖咸浩本在禮佛氛圍中成長,就讀臺大外文系時,因為學科而需要大量閱讀聖經,除了文學,他慣以知識者立場觀照宗教文化。
「信仰宗教是一種緣分。」他說。或因緣分未到,至今他並未成為任一宗教的信徒,但純粹從哲思角度理解兩大宗教的靈性傳統,自有清明精湛觀點。
佛儒家成長環境
廖咸浩的祖父乃一介儒士,一生志業即是將儒家經典重予注疏、另創新局,同時他又是虔誠佛教徒,固定每天早餐茹素和禮佛,因此,廖 咸浩從小在祥和肅穆的禮佛聲中起床,每天睡前都聽爺爺說佛教和儒學的典故。小時候,聽那些故事還半知不解,但在無形中生命已受到滋釀, 並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知識或事件啟蒙,漸有所悟。
祖父是虛雲和尚大弟子歐陽鏡湖的學生, 懷抱出家的志願而未遂,故在家修行。廖咸浩是長孫,深受爺爺疼愛,祖孫緣分持續到他念高三時,爺爺 88 歲過世。「爺爺是我的精神支柱。只要在他身邊,我就會感覺到祥和平安,而但凡遇到人生困境時,都會想到他。」廖咸浩說。
爺爺受佛教影響,清儉篤實,穿過的衣服皆經多次縫補。他一秉禪宗精神,活得入世認真,但豁達不受俗務羈絆。到爺爺晚年,廖咸浩發現他沒有再繼續注疏四書五經,問其原因,爺爺說:「人生至此,志業已不重要,心性才是要務。」當時,爺爺一日禮佛五次,世事皆已看淡。過世後,家人圓其遺願,將《金剛經》與他的肉身一起火葬。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偈語於廖咸浩,因從小聽爺爺念佛而耳熟能詳,但直到國中階段才因課外閱讀而理解其意。正如他所聆聽過的那些佛家與儒家的床頭故事,當下半知不解,假以時日,都因各種因緣而水到渠成,霍然貫通。
去年廖咸浩出版了厚厚的一本《紅樓夢的補天之恨:國族寓言與遺民情懷》,以「遺民情懷」作為重詮《紅樓夢》的密碼,並從文字迷 宮中發掘「隱微書寫」的政治意義,延續了蔡元培、潘重規的「紅學」論述,力圖鈎沉「隱去的真事」。追溯起來,他很早就開始讀《紅樓夢》, 因這本小說和佛道兩家傳統有很深的淵源,頗能銜接他早年的教養。但對《紅樓夢》的著迷又促成他進一步了解禪宗。博士論文因探討比較詩學,而大量閱讀公案,更深入探索禪宗。至此學問與生活有了更多的結合。
「我最主要受到禪宗影響的是踏實生活的信念。真正的佛性,是要在生活中尋找的,眾生 是未醒的佛,佛是已覺的眾生。若踏實體驗,融 解我執,佛性無所不在。」廖咸浩說。
「被主擁抱」與「自己成佛」
廖咸浩說,在禪宗興起之後,佛家和儒家已互相牽涉,佛家與道家更常交雜混融。禪宗的入世本就是受到儒家的影響,而道家追求與道合一與禪宗追求佛性頓悟,也讓兩者極易互通。他本身在佛儒家氛圍中成長,高中因為寫詩,對詩學產生濃厚的興趣;而對於詩的本質的探討又很容易碰觸本體的議題,因此對西方哲學開始涉獵,尤其是當時風靡文青族群的存在主義。詩質與本體的探討最後無可避免的觸及人生「終極關懷」的課題。身為詩人、評論家,廖咸浩表示, 詩學,尤其「詩是甚麼」這個核心價值,和人生終極關懷具相當程度的鏈結。扣問詩對個人及社會有何意義,必須要先能回答人生的意義何在。
但中西方的「終極關懷」卻以極不相同的方式呈現。「被主擁抱」與「自己成佛」為關鍵性區別。西方文化主要受基督教影響,強調放下自己、倚靠主,回歸主恩的懷抱。以基督教的靈 性體驗而言,強調信仰中有相當部分是無法以理性理解的,只能以「靈性」去「經驗」。
基督教強調信、望、愛,以信心領受、以盼望等候恩典,放下自己,回歸主的愛,而其體驗部分最後 必然涉及齊克果所謂的「信仰的跳躍」(leap of faith),無法以語言道盡,「因此,雖然基督徒強調作見證,但是我們聽到的見證在關鍵時刻都會直接跳過,因為那一刻是無法言說的。」廖咸浩說。
佛家的體驗乍看也極為類似。禪宗的核心精神在於言外頓悟、立地成佛,故最終必須跳出邏輯語言的陷阱,捨舟登岸、直觀本性。故眾多 公案都有近乎「棒喝」的一刻。這種揚棄二元、躍入混沌的策略自《金剛經》始,經龍樹發揚光大,但到了禪宗才真正進入不立文字、拈花微笑的境界。
這兩個宗教看似都有超語言的體驗,但廖咸浩認為中西之間存在程度與屬性的區別:禪宗的頓悟來自身體力行、觀照當下,任何日常細節都可為悟道的媒介,只要思維能突入空境,而於空中悟出妙有,也就是眾生本有的佛性。但基督徒則在信主的霎那,擁抱了一個巨大實存的人格化力量。
信主之後,基督徒重視作見證、傳福 音。但佛教則幾乎完全不講求言語的見證,而且大乘雖然自度亦度人,但仍以有緣為前提,以頓悟為法門。兩者某些表面的相似,無法掩蓋實質上的不同。
所有宗教都在處理「我」的課題
廖咸浩對禪宗的探索,也讓他開始研究中國南方文化的特殊性,因為禪宗其實是個中國南方的產物,如慧能本人就是嶺南「獦獠」(野蠻人),而促成其興起的重大影響——南方道家(即老莊),顧名思義也是南方文化。六祖之後禪宗仍然持續的南方化,比如吸收牛頭禪的傳統。甚至後來還有更新一波、慧忠視為異端的「南方宗旨」(「真空妙有,佛性是常」)形塑禪宗最後的面貌。
某種意義上來說,南方視角帶動禪宗及整個中國文化的轉變,就有如佛教所強調的「去我執」。「我執」必須不斷從一個邊緣的視角去拆解,才能看到既有體制(不管是人心結構或社會結構)的缺憾。廖咸浩歸結說,就此而言,所有宗教都試圖要解決「我」所帶來的困擾與痛苦。比如,基督教與佛教的精神系統,一個強調放下自己,一個強調放下我執,皆試圖拆解小我,探 尋「更大的我」。
但佛教與基督教方式大異, 基督教是一神論宗教,上帝自給自足全知全能, 而相對的,個人的存在微不足道可有可無,故聖經中上帝一再以各種嚴酷的方式告誡世人不可傲慢,以便領略到神的至高至上。佛教則幾乎可謂「無神的宗教」(atheistic religion),需靠自己修行。故佛教,尤其禪宗修行的目的在於去「我執」,但功夫到了,所見反而是佛性真我。
所謂真空即是妙有。故佛性自在,不假外求是佛教與基督教的關鍵差別。佛教因經由思辯超越思辨,故性挑戰性也較基督教為大。最後,廖咸浩 表示,欲望是我執的根源,生死尤為其大;如何悟出生死即是涅盤,關鍵都在於「銀碗盛雪」四字。
廖咸浩諳知中西宗教淵源掌故,但最終以禪偈做結或是一則關於未來的隱喻?九月中便赴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專心著述的他笑說,柏林冬日時有雪天,此行將自期程門立雪,或許有幸龍場悟道?
出處: 有緣人月刊26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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