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顏靜
高中時,前座的同學姓王,個子不高,那年我們十六歲。
我去找過他,他家在台南市臨水夫人媽廟旁的市場開雜貨店。市場是對望的平房間加蓋鐵皮通道,悶熱潮濕,午後休市才恢復安靜。同學住在一間木頭搭建的閣樓,約只四坪,我爬木梯探頭進他的房間,大概就已將那裡塞滿。他盤腿坐在一團光圈下,咧嘴對我笑,這樣度著他的十六歲。
告別,我牽著腳踏車經過臨水夫人媽廟,好奇地向神龕張望,鳳冠霞衣裡的紅面女神,我合手祭拜,在無人到來的時刻插上一炷香,那是我的十六歲。
都說臨水夫人陳靖姑是求安胎的神,也有做十六歲的儀式。十六歲過後進入成年的地界,好風徐徐吹送,要順利長大,成為爸媽想要你成為的樣子。照說十六歲已擁有許多看向未來的夢想,經過廟埕,拜向臨水夫人媽,也希望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我忘記十六歲的夢,忘記我跟自己說過的悄悄話,那時我忙著跟世界喊話,以為讓別人聽見我的聲音,是更重要的事。我錯過做十六歲的儀式,從不知道那個儀式如何進行,是剪一簇頭髮、留下一個時空膠囊、焚燒更多的紙錢,或如人類學誌記載,磕掉一截門牙?我的爸媽從沒有想過這件事,最多就是帶我上天公廟安太歲,大人們相信神格較高、比較權威的神。
臨水夫人則以她的溫柔攫獲世人,以她的沉默和安慰無數待產女性─準媽媽的願力,成為一名難忘的女神。人們對臨水夫人的信仰,來自本身無可逃脫的命運,我們都經過娘胎出生,胎內和生產卻是注定遺忘神秘異常的身世。人們當然願意知道有名女神,如果有名女神注視胚胎形的我們,賜與祝福?
生產確實是苦,確實需要一點祝福。佛家的《大寶積經》敘論胎兒每個七天的變化,共經三十八個七天,均受業風吹拂。即使生產的當口,當前世的業吹起巽熱之風,胎兒即使轉向子宮口,迎將未來數十寒暑遭遇,也將創造更多的因果業報。這時,若從臨水夫人口中也吹出溫熱氣息,吹過胎兒周身然後消去虛空過往,這是我的想像。十六歲和臨水夫人驚鴻照面,就一直在我心中溫習,不斷地回到站在廟前,黃昏將亮起燈的十六歲。
十六歲的台灣人或許是缺乏想像的,像早被塗滿油彩的畫布,十六歲多半國中要升高中,想著以後會念那所大學,要吸引異性的眼光,體內灌滿懵懂的慾念,以為懂得世界卻開始把自己隱藏。照著自己舞步卻始終離不開那個大舞池的十六歲。
十六歲,我衝到一個女孩家開始談史坦貝克,女孩露出不耐但諒解的表情,考上大學後就未再聯絡。三十年後,我才真的開始想讀史坦貝克的小說,關於人和鼠之間。
三十年後,我與記憶中的王同學在輔大校園相遇,我說:「每次回台南,我都去臨水夫人媽廟市場找你,卻從來沒找到過,你搬走了嗎?」
當然,同學說,過了三十年,你會希望我還繼續住在違建的閣樓,還是十六歲的樣子,等待一個老同學突然造訪嗎?
也對,我們互道珍重,交換名片,這張名片上的頭銜,是從十六歲起我們所僅有的,從名片上吹起一陣業風。在黑雲垮下來成為驟雨前,我得趕去圖書館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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