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人會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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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聖弘-黑暗之心

撰文.劉馨如

「因為我看不到你,你一定要表達你的心情,這也是一種練習,不需要擔心會不會傷  我的心,因為你的表情我看不到。」

楊聖弘一出生就看不見,家中除了年紀最小的他,大姊一出生就是重度智能障礙,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在那個年代,家中有身心障礙者,容易被暗指上輩子是不是做了壞事,要這輩子來償還,楊聖弘不斷強調鄰居對家裡的照顧, 並沒有直接讓父母承受太多歧視的言語,但是在一些時刻,那些沒有明說的眼角餘光,仍像是無形的審判,彷彿一道利劍直直往楊聖弘心頭上刺。

爸爸外出工作,媽媽踩著縫紉機唧唧唧貼補家用的生活日復一日,在家工作的媽媽還肩負起 3 個孩子的照顧責任。讓楊聖弘印象最深刻, 是一次家中唯一「沒有問題」的哥哥突然不見了,鄰居趕緊請媽媽先去找哥哥,他們在家中幫忙看顧孩子。楊聖弘當時年紀很小,聽不太懂鄰居聚在家裡說了些什麼,可是那種讓空氣凝結、濃厚沉重的氛圍至今仍無法散去,他記得片段的「很辛苦」、「上輩子不知道⋯⋯」,加上一陣陣斷句後的嘆息,他很明顯感覺自己的出生, 被放置在特別的位置看待。

除此之外,鄰居三不五時請父母燒香拜佛以讓孩子重見光明,或是每次回到爺爺、奶奶家,哥哥總能得到親戚較多的關注,這些沒有被明說的待遇,都讓楊聖弘感覺到自己的不一樣。

進入體制教育在當時特殊教育還不普及,準備念小學時, 楊聖弘的媽媽花了一些時間打探,最後留在離家走路 3 分鐘就能到的小學,校長同意編班後若導師願意就收留他。楊聖弘還記得編班當天是近中午的夏日,媽媽特地帶著他去找導師,從來沒接觸過視障生的導師一聲「好,我們就來試試看」,讓楊聖弘有機會在一般小學念書。確定具有學籍後,熱心的遠房親戚透過地方有勢力的朋友,問到教育局設有視障巡迴輔導老師,一學期會有一到兩次的探視,提供學習適應上的輔導與諮詢,另協助申請大字書和點字書,楊聖弘透露其實一開始自己還能看見大的色塊與人影,原本想嘗試閱讀大字本的教科書,但試了一學期沒有辦法,進而開始學習點字。楊聖弘回憶起學習點字的方式,是媽媽拿著注音符號點字對照表, 一個符號,一個符號地教他。

很快適應了小學的團體生活,同學玩的時候會拉著他一起,上、下學也會牽著他,一個勾肩搭背勾著楊聖弘往前走;一個幫他拿著大概3、4 公斤重的點字機器,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一名視障生。

看不見的他者

小學五年級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聽到敲打地板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忍不住詢問同學那是什麼聲音?同學回應:「那個人拿著棍子在地上敲,看起來好像看不到。」楊聖弘害怕得立刻推著同學往前逃離,擔心那個人拿棍子打人怎麼辦?同學回應你不是也看不到?楊聖弘馬上否認,他認為那些看不到的人都很可怕, 自己和他們不一樣。

楊聖弘回溯童年,何以抗拒接受自己的看不到?除了因果論中被指責的原罪,還包括媒體印象裡,視障者被營造出一種孤僻、難相處的形象,進而企圖把自己從中劃開,想要撇清自己與其他視障者的關係,那些社會現實隱隱透露出不一樣的氛圍,讓他內心一直有衝突在翻攪, 雖然在生命歷程中,因為看不到這件事一直得到許多善意的幫忙,可是因為看不到而得到協助的種種經歷,也在不斷地提醒楊聖弘,自己屬於弱勢的一方。

求學期間的他,想要透過學業成就證明自己沒有比其他看得到的人差,小學畢業因視障身分還能維持不錯的成績,受到媒體的關注接受採訪;國中在一位老師的積極努力下,在一般視障生放棄的數學領域奮鬥,有些數學符號難以想像,楊聖弘和數學老師就自創兩人共同能夠理解的點字符號,甚至曾在全市的聯合考試拿到全校第三高。當時的楊聖弘期許自己能成為全臺灣第一個念理工科系的視障生,沒想到視障巡迴輔導老師卻帶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視障生的升學體制不考數學,理由是視障生到了高中,普遍無法理解數學所進行的抽象思考。接到這個訊息讓楊聖弘和數學老師既憤怒又絕望,但卻也無力改變,因為不考數學,因此大學沒有理工科系可以選填,當時開放給視障生的只有淡江歷史系、彰化師院輔導系和文化音樂系,這場挫敗讓楊聖弘對學習變得意興闌珊,國三的楊聖弘於是放棄念書,每天和同學逛街、打撞球、流連在電動玩具間、電影院,翹掉每一節課後晚自習, 最後還是去了臺中的啟明學校念書。

第一次接觸

要到啟明學校念書讓當時的楊聖弘感到極端委屈,覺得其他視障者是怪胎、易怒的恐懼一直留在內心深處,加上第一次離家的不捨,讓他覺得自己被遺棄到恐怖的煉獄,但在其他視障同學的陪伴下,他很快適應了──發現雖然看

不到,但還是能做很多事:他學會自己洗衣服、用電湯匙加鐵桶泡泡麵。在這裡大家都一樣。

楊聖弘畢業後考上淡江大學歷史系,淡江大學啟明社有 2、3 百個社員提供全校 12 名視障生服務,楊聖弘又回到小學那種有同學伴讀的時光,外出購物、吃飯都有人一起,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人密切共同生活,楊聖弘不需要手杖也能和同學一起夜遊,一直到修輔系,離開同溫層, 他才又回到被丟棄在真實世界的恐懼,被迫在一般世俗的人面前,裸露出自己看不見的事實。

研究所終於圓了自己想念輔導科系的夢, 但實習的時候挑戰又出現了,楊聖弘一直覺得, 諮商輔導需要透過很多觀察來覺察案主的非語言訊息,他擔心自己因為看不到而無法勝任,沒想到將擔心告訴當時實習機構的院長聽,院長安慰他看不到很好,不需要在一些特殊時刻假裝沒有看到案主。楊聖弘在面對憂鬱類型的案主時, 會直接告訴對方:「因為我看不到你,你一定要表達你的心情,這也是一種練習,不需要擔心會不會傷我的心,因為你的表情我看不到。」, 楊聖弘不用一般世俗的表達方式,讓案主在諮商室中找到自在的優勢,可能反而有助於案主的改變,雖然有無法觀察的盲點,但也鼓勵案主坦白從寬。曾經有案主躺在地上,沉浸於放鬆的對話。

除了在諮商診所接觸個案,楊聖弘也接受來自德國黑暗對話(Dialogue in the Dark)的培訓。黑暗對話較常用於企業的員工訓練,依照客戶需求設計不同的課程,例如溝通、領導、自我突破,甚至同理心。

課程一開始在「黑房」進行活動,再到「光房」進行觀察的分享與反思。

「黑房」是讓學員到一個全黑的地方進入暫時的失明,在過程透過習慣性、自然的表現, 發現平常溝通時沒有覺察的盲點,這個盲點來自於對語言的過度依賴,但其實溝通不只有語言, 楊聖弘舉例當我們說:「我手上拿到一個東西還滿大的。」我想的和你想的可能不同,再精確一點說:「我手上拿的東西有5 公分」,即便如此, 每個人心中對 5 公分的想像還是會有差異,因此在黑暗對話中,會限制手上的東西不能和別人交換,也不能被別人觸摸,一定得用語言讓對方理解,這個時候領導者就會進行觀察,發現溝通時可能有哪些盲點。

在黑房裡有一段時間是進行黑暗中的冥想, 楊聖弘觀察,人進到黑暗中會有兩種狀態:不到 1/3 的人能在全黑的環境安靜下來,但大部分的人是害怕、恐懼、思緒混亂、很多過去回憶湧現⋯⋯。會有這樣的反應,可能是感覺到世界消失了,如果沒有聽到聲音,這個世界只剩自己, 進而被強迫去面對自己,楊聖弘發現很多人因為不習慣自己的存在,在這個狀態開始恐慌、沒有安全感,黑暗是最直接讓世界一切消失的方式,就像修行時閉上雙眼,在這種狀態中去掉其他干擾因素,閉起來有一種閉起來的感覺, 但黑房是一種自然的阻隔,直接什麼都看不到, 回到本心。

離開受人協助的學校環境,即便在面臨挑戰時心裡有許多退縮、抗拒,但最後終究得在正面對決的時刻,找到與真實世界共存的方式。過去害怕使用手杖、獨自出門的他,現在反而一天到晚在臺灣的各個角落奔波、踏遍過去從未探訪過的地方,楊聖弘認為,因為有前面這些不得已的狀況逼迫自己適應,經歷過才發現有能力做一些事,閉上眼睛,用心眼去感受,看得到與看不到,似乎不再那麼重要。

楊聖弘在 2019 年出版《看不見的看見──從「心」轉動人生的 23 堂課》,他體悟「障礙不是因為我的業障而來, 是為了讓我能夠如人飲水、深刻感受。我以為,那或許是一種發願,也是一種生命的成全。」

出處: 有緣人月刊2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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