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揚 插畫.Kanman 肯僈
靈鷲山世界宗教博物館 2011 年11 月開館時,展品中,一幅真人版的修女祈禱像──由天主教方面特別邀請羅麥瑞修女當模特兒拍攝, 這幅寧靜謙和的掛像至今仍高掛在館內,每每吸引入場觀眾的目光,凝視掛像,彷彿可聽見天主與修女的對話。
出生於德國農場的小修女「55 年前德國鄉下的一位金髮碧眼小修女實習生,跪在床邊祈求上主:我該去哪裡?心中滿是狐疑。」(節錄自雷俊玲、周雪舫編著的《來自遠方的天使》,以下皆同)
今天是教友特別傳教節,聖言會(SVD)的教堂有越南姑娘、菲律賓人讀經,原住民獻花。出堂曲後,很特別的是一位白髮蒼蒼卻精神奕奕的老修女,在發聖神婢女傳教會(SSpS)聖召的小卡片。(註 1)
實習小修女麥瑞特發願成為SSpS,2 年後, 接到總會長的藍色小信箴,派遣她到東亞的一個小島。臺灣在哪裡?對 22 歲的麥瑞來說,這無疑是天大的冒險,心中已忐忑好一段時間,一次次睡夢中響起招喚的聲音。
耶穌對西滿說:說:「不要害怕!從今以後, 你要做捕人的漁夫!」(路 5:1-11)
要去傳福音,她的首願是去印度、日本或新幾內亞,壓根兒就沒聽過臺灣,問題是她覺得還沒準備好。就再祈禱吧。過了幾天,翻開聖經,出現在眼簾的是這段文字:
上主對亞巴郎說:「離開你的故鄉、你的家族和父家,往我指給你的地方去。我要使你成為一個大民族,我必祝福你,使你成名,成為一個福源。我要祝福那祝福你的人,咒罵那咒罵你的人;地上萬民都要因你獲得祝福。」(創世紀12:1-3)
小修女麥瑞特心就篤定了,安心地接受總會長派遣。
麥瑞特修女(Sr. Maryta Laumann), 中文名字是羅麥瑞,1937 年出生在德國西北部, 下薩克森邦(Niedersachsen) 鄉下洛黑(Lohe) 村的小農場。或許我們對遙遠的國度陌生,但說到首府漢諾威以及大眾福斯汽車(VW)的狼堡就是在下薩克森邦,我們心中的地圖就清楚許多了。青春的少女時常躺在青翠的草地上,仰望著藍天朵朵的白雲,時常放空想著,我未來的夢在哪裡?
平常家務就是幫忙畜牧工作,農牧技職體系的高中階段非常重視實作課程, 體力活是少不了的,當然小農村歡樂的青春派對,美麗的麥瑞特是有不少追求者的。
踏上美麗的寶島──臺灣
麥瑞特小修女帶著誠惶誠恐的心,從荷蘭總修會到梵諦岡,再搭船到喀啦赤、新加坡, 到香港復活節看到調景嶺的大陸難民,最後來到馬尼拉完成大學教育。
我依約前往輔仁大學朝橒樓,羅修女已在等候我了,並為我泡了第一杯茶,是薄荷茶,喝起來就像修女和藹的臉龐一樣溫馨。
羅修女這趟旅程在蔚藍的海上度過了 1 個月又 3 天,從歐陸經中亞來到香港。國共內戰後,一百多萬國民政府人士流落聚居香港調景嶺,幸運的極少數可到臺灣謀求官職。民國 50 幾年,那是一個極大的難民營,山坡上都是小小簡陋的難民屋,和家鄉優美的風景比起來天差地遠,修女看到那景象實在驚訝不已。以前每年雙十國慶,調景嶺上滿天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非常壯觀,但此情此景 1997 年後已不再。
1965 年後馬可仕執政的菲律賓曾出現一番榮景,經濟發展在亞洲僅次於日本,要比臺灣好很多,對照今日現況實在很難想像。菲律賓是亞洲唯一以天主教為主的國家,在馬尼拉接受比臺灣先進且完整的美式大學教育是理所當然的事。
1966 年 2 月 10 日下午, 羅修女終於踏上美麗寶島臺灣的土地,一下飛機就直奔位於新莊的輔仁大學。前輩柯蘭修女(Sr. Laetifera Colet)帶她逛校園,此時正值杜鵑花開季節, 到了輔大語言中心,藏在杜鵑花叢後的郝思漢神父(Fr. Heinz Hesselfeld, SVD,1930 - 2010)突然跳出來說聲:「Noberske !」(這是日耳曼及荷蘭邊界的菲仕蘭語,洛黑地區人民見面的問候語。)還說:「嗨!麥瑞妳的鄰居來囉。」羅修女可真嚇了一跳,沒想到在臺灣會碰到陌生的鄉親,覺得相當親切。到了黃昏, 眺望泰山傍晚的滿天彩霞,美極了,這就是她對臺灣的第一美好的印象,也是以後,甚而是一輩子服務的地方。
先學好英文,再把傳教福音的養成工作紮好根基。臺灣的教育比較偏美式,也比較好融入。
羅修女的會客室精緻而典雅,會議桌上有小茶點,修女又為我泡了第二杯茶。牆上有灰黑白素色四方格狀的紡織品壁飾,投影機螢幕降下來,還可開個小型會議。
形影單隻來到臺灣超過 50 年,人生就是一場冒險,羅修女娓娓道來:「服從靠信仰,整個聖經是充滿了許諾,相信天主是愛而接受派遣。當時心中不免狐疑,這是真的嗎?直到今日,想一想這世界屬於誰的?我們都只是旅客而已。」
「回首來時路,我實實在在富有了:整個美麗的輔大校園就是我的花園,隨時可聽到小鳥的啼叫聲,這棟美輪美奐的辦公大樓是捐獻的, 好像我的家一樣。民生之母吳秉雅修女(註 2)就像我的母親,主內的神父修女就像我的兄弟姊妹,學生就像子女一般可愛,我的衣服鞋子都是教會給我的,這一生太豐富滿足了!」
筆者記得初訪靈鷲山,接待的法師閒聊中談及他第二次上山就決定出家,距離第一次訪山不到一年的時間。國立大學哲學系畢業的法師, 身上唯一行囊是國中時就買的卻看不懂的《華嚴經》;而第一次跪拜就是剃度出家。為何做出如此重大決定?「來到靈鷲山,就是很自然很自在」,學哲學的法師,考量的就是安定感。信仰是一趟冒險旅程嗎?不,是一趟淬煉生命的旅程,修女與法師都如是觀。
修女也瘋狂?出掌輔大織品服裝系
從織品服裝學系到織品服裝學院,修女不應該是清心寡慾?而且須發三願:神貧、貞潔、服從,如何帶領五光十色、瞬息萬變引領風潮的時尚設計?
羅修女的服裝潔白乾淨,整整齊齊的,端莊而高雅,一身素雅裝扮散發的神采依舊和煦優雅與溫馴。
上主的安排,總是出人意表,但一定有祂的道理。民國 5、60 年代臺灣經濟正要起飛,一個女工的故事,是那一代人的戀愛故事場景;紡織業,就是那時最具代表性的產業。新莊泰山小型紡織工廠林立,當時臺灣最重要的外匯來源就是紡織業,一出輔大校門就能聽到紡織廠機器發出來的聲音。產業要升級,首重人才與教育。當時輔大理工學院的校務發展的舵手蔣百鍊神父就執意羅修女出掌非常潮炫的織品服裝系。
要一位修女一身布衣,對比時尚風潮的服飾業,是多麼大的反差,當時羅修女的內心世界是很大的衝擊,筆者心裡暗想,那不就是「修女也瘋狂」真實上演?系上的定位取向,不走工業風,也不走軟性服裝時尚,所以在服裝設計系、織品工業系,異中求同且具前瞻的「織品服裝系」,於焉產生。
「羅修女絕對是臺灣紡織服裝產業,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羅修女一直給我們一個觀念,就是時裝界雖然是講求流行跟酷炫的產業,但是也要心懷著以人為本的心情。」輔大校友臺灣設計師古又文說道:「假如 50 幾年前,修女去了別的國家沒有來臺灣,我很難想像,臺灣的服裝業現在是什麼樣貌?修女也認為織品服裝不僅是商品,它更是一種融合藝術的文化象徵。」
「修女,我會在部落繼續織布和研究工作, 但是我不想寫論文了……」「那你的學位呢?」
「留給你好了。」「啊!尤瑪,這樣子不行啊! 這樣子會對不起泰雅族,也對不起我!」「…… 唉!」「好,我回來寫。」
「我認為我們的文化這麼的優美,這是下一代很重要的競爭力。我一直都盡量、盡可能的把它留下來,很希望能夠從前輩到新生代,還有一條絲線可以生到孩子的心臟裡面,可以在傳統內容的培養皿中,繃、繃、繃,跳動的很好。」
──尤瑪.達陸
來自苗栗象鼻部落泰雅族的尤瑪.達陸, 29 歲那年毅然辭去收入穩定的公職,在原住民意識逐漸抬頭的年代,回到部落全心投入泰雅族傳統織布技術的復興。1994 年考進輔大織品研究所,歷時 3 年的田野訪查,完成泰雅族傳統織物研究論文,並成立「泰雅織物研究中心」, 專心培育泰雅織女的傳統技藝養成,並致力於傳統服飾的重製。2016 年,文化部授予她「重要傳統藝術保存者」榮譽。
孕育這「人間國寶」的不是別人,是像一位殷殷期盼的母親般的羅修女。當年尤瑪好不容易進了研究所,也修完了課程,卻不知去向。修女動用所有的關係,打到山上部落天主堂唯一的電話,千方百計找到不知流落山林哪一方的女兒。
2002 年整復總統府會客大廳時,很多專家學者及建築師爭論,要恢復原有的日本和式還是歐洲哥德式、巴洛克式的風格時,也是羅修女以阿里山雲海、美麗的蝴蝶、藍鵲及蔚藍的海洋, 把大家的思緒拉回以臺灣為主軸的討論架構。
臺灣阿嬤:總統大選,我要去投票!
當一位臺灣人有何自負處?比起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日耳曼民族、大和民族……我們並無什麼特別驕傲之處啊,要如何做,我們才能建立踏實的自信心?筆者問了羅修女。
筆者常用「臺灣阿嬤」稱呼羅修女,她說起美國和中國把臺灣像皮球一樣玩來丟去的, 整個世界對臺灣很不尊重。臺灣小,但可以走出自己的路,可以學習像日本一樣吸納別人的文化優點,把中國的、日本的、原住民的與歐美的文化通通納為己有(阿嬤說都是自己的), 化蘊成自己的長處;也可以像瑞士、以色列一樣小而強,但是要團結。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臺灣人有時忘了自己(的優點),還要我一個外國人來提醒。」很是讓我們覺得汗顏!
228 事件應該好好和解,臺灣人要放下包袱。修女面容溫和但語氣堅定地說:臺灣要跟歷史和好,要向前看!「沒有寬恕就沒有正義,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No Peace Without Justice, No Justice Without Forgiveness.)」
2018 年新北市政府以特殊功勳頒給羅修女中華民國榮譽的身分證,修女在樹林天主堂彌撒的見證分享會上興奮地說:「總統大選,我要去投票!」會後我趕快和修女約了採訪時間。
筆者又提起,由於 400 年來不同階段的移民,加上政權更替,百姓猶如失根的蘭花。過去威權主義下,大家轉而熱心投入宗教造成過度迷信;戒嚴鬆綁開放了,政治理念反而彼此對立, 對信仰也不像過去那麼虔誠,不得不使人覺得憂心。如何建立一個和諧彼此尊重,有公民素養的社會?
羅修女溫和的說,二二八事件是臺灣的歷史傷痕,但是大家要往前看,要跟歷史「和好」。
(Reconciliation,天主教和好聖事就是辦「告解」,有5 個步驟包括:省察、痛悔、定改、告明、補贖。)修女並引用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於 2002 年元旦發表的世界和平的文:「沒有寬恕就沒有正義,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以愛與寬恕化解仇恨與報復,以和平正義取代暴力,人類才能達到真正的世界和平。
後語
羅修女說:我到臺灣後取名為「麥瑞」, 有著「麥子豐收」的意思。父母的農舍圍繞著無際的麥田,每到夏天,飽滿的麥子低頭時會換上耀眼的金黃色衣裳。在聖經裡麥子也具有高度的象徵意涵,耶穌曾對祂的門徒說:「不是你們揀選了我,而是我揀選了你們,並且指派你們去結那豐碩常存的果實。」祂還說:「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 才能結出許多麥粒來。」就如大家所知道的「付出才有收穫」,因為這是真愛的道路和恆久幸福的秘密。
德國詩人雷克(Rainer Maria Rilke) 的一首詩,探討了許多人生問題。羅修女改寫這首詩如下:
哦!詩人,你在做什麼?
「我,生活。」
可是狂風暴雨,酷厲激烈的日子,你怎麼度過的?包容它們嗎?
「我,信賴。」
對於不可名狀的,你如何提昇,以呼求那不可名道的呢?
「我,緘默。」
經歷每一局面,每一真真假假,你何能保留純真的面目?
「我,學習。」
寧靜、熙攘中,你如何知曉星星和風暴?
「因為我熱愛具有人性的一切。」
註 1:德國在鐵血宰相俾斯麥統治下,天主教會活動受到許多牽制,於德國邊界進行傳教工作的楊生神父(Amold Janssen,1837 - 1909)成立傳教修會的心願卻日漸增強,1875 年終於在荷蘭史泰爾(Steyl)創立了聖言會(SVD, the Society of the Divine Word)。在致力於宣揚天主是愛的福傳工作中,他逐漸體會到,如果有女性合作者一起攜手工作,讓女性的天分與特質自然反映天主的母性一面,必然更有利於建設人間天國,1889 年 12 月 8 日繼而創立了一個女修會團體,即聖神婢女傳教會(SSpS,Missionary Sisters Servants of the Holy Spirit)。12 月 8 日是聖母始胎無染原罪日,輔仁大學的校慶也訂在這一天。
註2:吳秉雅修女(Sr. Urbania T shaus,1907 - 2000)生於1907 年,來自虔誠的天主教家庭。1934 年加入SSpS, 在教會的培育下派往菲律賓攻讀家政,取得自然科學教育學位後,1939 年派往中國任教於北京輔大家政系,擔任系主任。1963 年,輔大在臺復校,吳秉雅又奉派來臺,成立全國第一個家政營養學系(今生活應用科學系前身),擔任系主任。
出處: 有緣人月刊2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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