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道法師談過他對父親和爸爸的印象:「我的父親是雲南人,雲南是我的故鄉;這次回到雲南,一開始僅僅是追尋父親的故鄉,但卻發現,在我的內證修行及弘法佛法的使命上,原來雲南早就在我的慧命播下不可分割的種子。」
寫寫父親到父神的經過吧。在早餐店咖啡店坐下來,準備專心對付一顆水煮蛋,久未見面的她踱來,現身眼前,說她遠遠就見到我。
她平靜的聲調說,兩個星期前爸爸走了,「很快,發病七小時內,早上還在打牌,下午人就走了。」她正要搭哥哥的車,到萬里的寺廟做法事,她是佛教徒。
所以,最近好嗎?我嘟嚷這個問題,立刻就感到後悔。她果然說,父親走了,怎麼會好?
我試著這樣安慰她。總算她活到五十歲父親才走,我三十歲時,父親即在一次心肌梗塞時猝逝。轉念一想,喪父之慟應該是一樣的,跟年紀無關,也不是悲傷程度的比賽。於人子,喪父,是非常逼臨生命深淵和宗教核心的經歷。
把這個命題拋給尼采,他應該會說,生命感本來就是道深淵,深淵回望過來。而宗教是粒洋蔥,弄到你哭得一把眼淚時才發現沒有核心,畢竟上帝已死。
然後她幽幽離去,在我面前的座位留下一個凹洞,我的眼神追隨她的告別,想若無其事回來對付這顆水煮蛋。心內,浮現父親猝逝時的細節,在台南的殯儀館灼燙的金塔前燒紙錢,望手中的紙錢發呆─她到了萬里,將會重覆我當年做過的事。─台灣民間習俗認為,燒紙錢是給黃泉下的親人花用的,我以前常想,死後的世界是不是有類似銀行金庫的制度,每個人─還是應該稱為靈魂或鬼,都有個專屬的帳戶?但父親給了我精子、基因和生命的賦形,在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歲月裡,他給過我的錢,遠遠超過我那時燒給他的紙錢。
日後,正坐上哥哥車子前往萬里的她,也會和我一樣,反覆想起父親躺在棺柩的模樣,像西洋中古世紀畫常見的,從十字架解下的耶穌?
維辛是異教徒的意思,禱告詞寫道:「需知此奧理,汝所尋覓者,若未能得諸汝內心,亦不可得諸汝之外。」美國女性主義作家葛羅莉亞‧史坦能曾將這段禱告詞,引用在《內在革命》。我無法確知史坦能是否由此發展出「內在革命」的概念,但在她書中,確實從女性主義的「內在」立場,發出「神為何都是白種男人」的疑問。
是啊,異教徒也好,虔誠教徒亦罷,「神」其實皆「得諸汝內心,亦不可得諸汝之外」吧。追尋我們的根源,像桌上這顆水煮蛋如果有知,也開始想它是怎麼來的,我們的最早,會想到父親。
根源是父親,而不僅是親愛的母親。是父親的精子游過黑閉濕黏的管壁,才開始我們生命劇碼的第一章。《老子》寫道:「谷神不死,是為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谷神,通常喻為「山谷之神」,即指母親的子宮孕育生命,是天地的根,從子宮創出萬物造化。然而,我在荷蘭神學家范‧德‧呂威(G. Van Der Leeuw)的書卻讀到不同的見解,「谷」固然是母親,「神」則是山谷上空那個飄盪空虛的部位。「神」是什麼?是賦與生命形式和內容的萬有根源,「神」就是「開始」,有了「谷」和「神」,於是綿綿不死,萬物豐盛。
人類到底先崇拜母神還是父神,一直是爭議不休的話題。約瑟夫‧坎貝的《神的面具》說,最早人類信奉「大宇宙母」創造天地,隨後女神的配偶才出現,隨後才演變成惟一的父神信仰。然而,德呂威提出較讓我們能接受的觀念,這一切,從父親開始。
父親的去世,代表一種起頭的結束吧,在這宗教性的時刻後,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存在的處境。連創造我們的人都走了,今後我們在這世間還能有什麼憑恃嗎?我開始吃那顆可憐的水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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