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呂松庭
花蓮鹽寮海岸,我在春日重遊和南寺,記憶中的屋舍和牆壁已翻新,園內多了兩座蒙古包。大雄寶殿後釋迦銅佛邊,我念念不忘的那幅偈聯已不見,留下一面白漆牆。
我來參加開山和尚傳慶法師「永恆的憶念」的紀念音樂會,準備留下過夜。我對在離海岸這麼近的地方過夜,內心充滿期待。
五點半在齋堂吃晚餐,聽從花蓮來的母子說,由於有客人來,還加了菜,但仍看得出出家人的簡樸之風,南瓜麵線,蘿蔔乾,剝淨後紅燒的菜心,臭豆腐和泡菜則算作加菜。和南寺的師父一向是自己種菜自己吃,所以菜式簡單,心也簡單,禪宗公案常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向著眼前的菜餚感恩,學習惜福。
飯後踱步到舉辦音樂會的造福觀音藝術中心,廣場旁有壓克力板矗起的十牛圖,就是我們熟悉的,廓庵師所作的十幅尋牛圖,掩護在白日餘光,安靜地等待被尋者發現。
以前在書本上讀十牛圖,映照的總是自己,想「我」正在那幅圖裡。我僅是修行的門外漢,對宗教只徘徊在知識理解,這是眾多文人和知識份子的大頭病。這次,在和南寺內,書裡尋常見的十牛圖站成巨大圖騰,比我的身體還高,也因而更高於我的思想理解,我何能每次都自況於那個橫吹牧笛,空手拿韁繩的牧童,也許我應是那頭等待被尋找的牛。
在牛的心眼裡,沒有尋與被尋的問題,也沒有心是否迷途的問題,所以處處都是芳草連天,也因而處處皆可安住其心。如同我此刻所在的和南寺,從山門到最頂處的造福觀音像,處處可聽到海潮音,包圍在海的視線內。為此機緣,當年傳慶法師才和楊英風起建了造福觀音像。
夜迅速換幕,周遭的蟲鳴替代鳥聲,我從沒有在和南寺留到這麼晚過,已不記得是否聽過和南寺的晚鐘,那十幅壓克力看板則從內部亮起燈,在海風中燁燁生輝,像發光的城堡。白日和黑夜給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白天應該是去尋找的,夜晚則轉為召喚,明亮的圖騰,你再也不會看不見,如牧童遠遠就看見牛的身軀。尋找與召喚,尋牛之心,我想起曾有學者為十牛圖所作的註解:「尚無心而可覓,何有牛而可尋?」
從「人牛俱忘」、「返本還源」到最後一幅「入鄽垂手」,時時最讓我低迴,停留在最後一幅想像「人泯牛泯」的時間也最長,無論逗留書上的尋思或站在看板前,一樣奪我心智。
笛、中阮與古箏的音樂會結束後,我、媽媽和友人走回靠近海岸的寄宿處,鐵門深鎖,我打手機給寺內的周師姐,她說:「我直接從寺裡按遙控器給你開門吧,這個遙控器的power蠻強的。」
放下手機,回過頭,遙見宏明山上浸沐在燈光內的造福觀音,我說:「讓我們來向觀世音菩薩祈願,請菩薩來開門。」其餘二人隨我遙拜觀音,鐵門如同應願而開,緩緩昇起。後來,媽媽一直追問,那道鐵門是怎麼開的,我也一直說:「是觀音菩薩啊。」一直,我願意這樣相信。
隔天清晨,海潮音起落,鳥聲甦醒,我們走向齋堂用餐,只見山路上橫倒一株小椰子樹,軀幹已枯,接受自然的召喚。
有位女法師趨前,說:「時候到了,終於倒了。」淡淡的話語起落,她們在寺內修行,實作,種植,或許也守護著椰子樹的榮枯。榮與枯,生與死,尋與覓,這是和南寺給我的永恆憶念。
Views: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