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呂松庭
他最先遺忘的,竟然是他的妻子。
在醫院的最後時日,妻子給他洗身,餵食,他茫然地望著伸到眼前的湯匙,全然不識身邊的世界,吞嚥,恢復完全的沉默。妻子靠在他耳朵邊說話,卻似對著雕像的耳語。
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望著百葉窗外的街道,練習當一座雕像。其實內心幽微處,他希望早點回去鄉下,坐在暗去的廳堂,「好希望日子可以這樣過下去啊。」雖然不能,已經遠遠不能。
妻子跟來醫院探病的女兒抱怨,這輩子跟這個男人度過的每一天,每道心裡的怨都要掏出來,熬成粥,有些回憶遠遠回到半世紀前,女兒說:「媽,妳說這些有什麼用,爸爸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後來,她來向皈依的心道法師請求開示,心道法師忙著接眾,久久,就在他要告別師父,離開靈鷲山時,心道法師才淡淡的說了一句:「妳不要急,沉默是很好的。」
沉默和遺忘都需要長久的練習,無法痊癒的癮,他坐在廳堂,自鳴鐘的韻律像絲瓜藤蔓漫漫的纏繞,妻子要撥開那群糾結的沉默,找到他的耳朵,才能問一句話,「嗯。」藤蔓的回音。難道生命就只是一道夜間的回音,心跳著,有時妻子以為兒子和女兒相繼離家後,這個世界只剩她一人在地面留守。那時她也開始喜歡這段夜裡的沉默,和沉默廝守終生,如果沉默是一雙隱形的翅膀,那個男人高高的飛在半空,一首沒有唸出來的情詩。
過了多少年了—但那段日子終於還是結束,黃昏簡直就是定目劇,她煮了一鍋稀飯,加進俗稱黑甜仔菜的龍葵,沒有味道的米和苦苦的菜葉香,像極了他們的婚姻。風廊下的家狗看見影子就一陣低吠,掛起燈籠,每到夜裡鄉間安靜地有如月球表面,那個男人坐定後默默地吃飯,她心中又湧起一陣洶湧的怨。如果,那個男人願意說一句:「今天菜很香。」她覺得她也甘願了。
男人去世後埋在自家的菜園,這是早年台灣人常見的風俗,讓祖先留在子孫過活的土地上,繼續庇蔭風水,在子孫慣常行走的路邊,記得有祖先的凝視,清代挖鑿的圳道流著清涼的水,春水如潮,迴繞他的墓前。
那天送葬行列拉得很長,先前的已走到田裡,後頭的子孫輩才剛要出發,嗩吶被一陣突然的風吹得歪斜,但妻子沒有送行,留在家裡繼續著五十年的作息,起灶,煮飯,好像那男人和黃昏都會一起返來。「那個誰啊,」那個男人這樣叫她,「今天吃點稀飯吧。」暗裡的粥,保留著五十年的溫度。
她夢見男人在對岸看著她,還是沉默,沉默已經是他的註冊商標,她擔心如果男人開始開口說話,她反而不認得了。
但她認得從此以後,沿墓園和田地長出的龍葵菜,蓬蓬發發的,春天那蔓延開的綠色音符,熟悉的苦味,龍葵菜以熟悉的沉默迎接她,長成了一個岸。
不要急啊,她色澤幽暗的婚姻,她所愛著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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