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良越
在靈鷲山的大悲閉關,一心繫念。那時,我在一家證券公司翻譯商業文件,整天周旋在數字和價格的迷宮間,像是一隻不見天日的小白鼠。我接到昔日國中同學,現在是靈鷲山法師的來電,他說,他的教團舉辦的大悲閉關, 機緣殊勝,想邀我去參加。「喔,這樣啊。」我的回答。
此後每隔一個月,就會接到法師的電話或簡訊,靜靜念著阿彌陀佛的佛號,給我一個時間地點,繼續邀我去參加大悲閉關。
我也許被他的毅力所感動,也許,也該是我這顆頑石點頭的時候。
後來我和另一名同學阿凱在寺廟邊廂的會面,打開我的記憶盒子。
那天,法師各給我們一串念珠,一本摺頁雙金版的《金剛經》,我在忙碌而煩心的時刻念著「般若波羅蜜」,一個簡單的咒語,那是金剛不滅的定律。
法師將一串五佛珠連著紅線繫在阿凱的左手腕,他也沒有拒絕,也許喜歡法師這個度劫難的說法,我開始收到法會的訊息和他抄錄的一段佛經,或是一則佛法的小圖片,從此在窒息般的商業數字後喘息,在每天股市後,養成讀一段佛法的習慣,在人間眾生各種善惡是非的面相, 像戴著面具在我的眼前搬演他們的人生。在股價大跌的那一天,有名散戶面容沮喪的抱怨他的命運,我即引用一段《金剛經》安慰他,冷冷的,遠遠的,像一支般若的箭自佛陀的年代射透的, 卻是那一句:「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 相壽者相,即非菩薩。」但是,須菩提啊,佛陀的弟子如果來到號子,站在一片綠色的電子看板前,我想問他,這不就是眾生嗎?如何說, 無眾生相呢?
我們都在等你
下一場的大悲閉關,我沒有去,兩天後, 收到法師寄來的照片,阿凱和法師在一道白色的牆壁前合照,牆壁上有個魚形的鐘,阿凱顯露出一臉莊嚴,是我少見的表情,我想也許是拍照那一剎那的氣氛,也許就如法師在某段文裡說的, 人人都有佛性。「你沒有來,我們都在等你。」法師說,「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在某個地方,有人一直在等我?內心沒來由地引來一陣巨大的感動,自從我離開老家後, 已有多少年,沒有再聽過這樣的話。「請你務必觀想。」法師如此寫著,我上網查了資料,大悲閉關法會是始終不離其心,以身口意專注觀想往生彌陀淨土。觀想,此後我偶而在股市交易最熱絡,無數金錢和價格在空中格鬥的時候閉目凝想,想像這就是一場大悲閉關,眾生皆有般若, 所有的爭奪,只是人間度化的預演。
那個春天,氣候從 3 月底就異常炎熱,整個地球反常的熱,收到法師的邀約,4 月初,要我們真的來參加一次大悲閉關,在閉關中,上百名信眾一起念〈大悲咒〉,要迴向給多災多難的地球。阿凱發信:「算了吧,很無聊,坐在裡面 一直念經,又不能出來走動。」法師很快就回信了,卻是採取激將法:「你連這點苦都受不了, 撐不過來,還說是什麼男子漢?」也許就是這句話激起了阿凱的本能,一種想要跟老同學證明什麼的意志,那次,阿凱真的去參加大悲閉關。
晚春,我們閉關的地方在靈鷲山頂的一間小寺院,面對著海岸和整座山綿延的綠意。過去, 我曾來旅行,喜歡沿著山路聆聽山腳的海濤聲, 只有在全部都靜下來的時候才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當時就像是一種來自生命的伴奏,我承認那種經驗非常接近禪悟,體悟到呼吸和心跳其實都不是理所當然的,都是佛法所說的殊勝人身。
阿凱來了,就坐在最靠近海岸那一排的蒲團上,身形比我所記憶的他還略瘦,我也不知道他經過了何等的驚濤駭浪,但當時他只是許多位師兄師姐中的一位,我們不互道姓名,好像姓名只是身外之物,要留在這間小小的寺院外, 隨著海浪沖刷。在寺院內,再驚恐的風浪,也要化為風平浪靜。
佛陀從沒有放棄任何人
我們開始念〈大悲咒〉,祈請諸佛菩薩, 起初只是慢慢地念去,眾人的心意變成一個低沉的合音部,所有的想法和心意都集中在向菩薩的祈請,每段結束時,會傳來一聲清脆的罄聲,好 像代替著菩薩的回答。我原本還看得見阿凱的身影,有些生硬的想要跟上進度,慢慢的,我連自 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慢慢的,我連自己的存在也不見了,唯一的意識是我這個人參與在一個龐大的潮流裡,一個隨著宇宙運轉的龐大的什麼, 應該稱為我嗎?應該稱為生命嗎?
在那個時刻,感覺時間彷彿是停止的,心念已無處可攀附,〈大悲咒〉自動地從身口意發出,只有一個句子不斷的從意識縫隙冒出來, 捶打著我的神經,那是不久前才念過的《金剛經》:「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 得滅度者。」如是滅度,實無滅度。如是滅度, 實無滅度。在反覆循環的心像間,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個人,那刻起,我要變得不一樣了。
我無法知道坐在我前面兩排的阿凱,心中經歷過何等歷程,過堂時我們打過照面,但禁止談話,他只給我一抹神秘微笑,我隱隱聽見的海潮聲,好像阿凱是在告訴我,海浪有多大, 心中的浪湧也就有多大。
一日功課下來,雙腿酸疼難耐,夜間入睡前還安排善知識講經,那夜講的是《初轉法輪經》和《無我相經》。阿凱坐在我前面,法師則坐在講台後邊的座位,面對著學員,在講經的一小時內,他的姿勢不曾變動,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其實,反而有點像是悲憫。
當那名善知識停下講經,讓海濤聲又回到我們的耳邊,他緩緩說道:「佛陀從沒有放棄任何一個人,即使是一名屠夫或是流氓。」我見到阿凱突然抽動肩膀,掩面哭泣,善知識正視著他,彷彿是許多年前,當佛陀在荒野講經, 有人起身離去,佛陀默默目送那人離去的身影, 只是目送,但未曾放棄。
我想起阿難陀,佛陀最喜愛的,多聞第一的弟子,在阿難心志動搖、求道之心遇到考驗時,佛陀也不曾放棄他,用一段一段的故事開導他。「阿難,我們遭到辱罵時,應該怎麼辦?」佛陀這樣問道。阿難說:「我們就去沒有辱罵的地方。」
那裡有最清淨的心,那裡有究竟涅槃的國土,人們無須透過語言,就可以心相印?我只參加過那一次的大悲閉關,回到我熟悉但越來越難適應的商業世界,心情跟著股價忽高忽低, 好像搭乘著雲霄飛車。
大悲閉關,你來嗎?
大悲閉關回來後,有了新的體解,在浮生游離間,人生是苦,在苦寂滅道的旅程間,若無我 相無人相無眾生相,那麼,應該苦也是無相的吧。
阿凱啊,無眾生相應該如何辦到呢?人世間的翻攪,出生像拋擲那樣的進到人間,成長的苦悶,慾望的追趕,求不得的諸般苦,一句佛號 如何能夠化開,像方糖順利的融進我面前的黑咖啡?
那 7 夜間,我常做一個有關擺渡的夢。我的老同學法師是擺渡的船夫,我和阿凱在此岸要渡向彼岸,河面寬闊,深不見底,我要上船時, 法師伸手扶我,輕輕說了一句:「我要怎樣幫你呢?」夢就在此時醒來,從不知道我和阿凱有沒有順利過河,從不知道,河彼岸的風景是否如承諾的豐美。
大悲閉關,人生的豐美與寂滅的相遇,在 4月的好時節,你來嗎?
出處: 有緣人月刊2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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