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渝閔 插畫.顏寧儀
其一、心道法師和山腰的含笑花
和心道法師,時日已晚,他要趕下山開會。心道法從事出版通路的程哥,談起他與心道法師的奇妙緣起。程哥告訴我,有次他去寺院拜會師留他:「別急,我帶你去看花。」程哥也不明所以,心意牽動,就跟著心道法師來到山腰看花。
是時 3 月才剛落幕,暖春在山腰催熟了杜鵑花,但那天,一行人前去觀看的是含笑花。朵朵白色的花蕊,有如人的初心迎接他們。程哥說:「那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含笑花,真香。」
含笑花是老祖母的花,古時的大庭院生活, 姑娘懷裡放著含笑花,用體溫去煨含笑花香,去煨她懸念的青春。將來嫁人了,變老了,她把含笑花的秘密傳給下一代的女兒們。
賞過那趟含笑花,不喝茶了,程哥告別心道法師下山,事後他才知道,在他趕路必經的那段路上,發生重大車禍。算算時間,如果他不因賞花而耽擱,可能就會遇上車禍。程哥感嘆,世間就有這麼多不可解也不可知的因緣,也許我們因此趕上了,也許就這樣錯過了。不知是花解救了人,還是,人解了花語。原本生命在澗水邊的無常開謝。
我聽了這個故事,感覺生命的安排,真如花期般確定嗎?那就不要錯過,花開堪折直須折吧。如果有一天,在某個明媚陽光的午後,花兒都開好了,我們就去赴約,跟著心道法師賞花去。
在佛經裡讀到花開時節,都總眼睛一亮。也許是滿天撒下曼陀羅花;一朵孤寂而圓滿的青蓮花;誰從印度的遠方帶來一朵大百合花,供養佛陀。佛陀歡喜讚嘆,馨香盈室:「善男子,汝當諦聽,我為汝說法。」
花是供養,是佛微笑的秘密,每朵開而又謝的無常之花,靜靜地在庭院中的曇花,等不及眾人的注目和驚嘆如能劇演員阿彌,狂草的花,行書而拘謹的花。
要經過多少世的輪迴,才能趕上一朵花的盛開?你如何知道眼前的花已開好,還是已開始凋謝?我想起自己年輕的往事,爸爸猝逝後,我們整理他的遺物,在爸爸的案頭找到一本他時時翻閱的《阿彌陀經》,某一頁夾著乾枯的菊花。爸爸生性節儉,我總是覺得那小菊花陪伴他跨過生命渺茫的界線,乾枯的花瓣押著那段經文:「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舍利弗。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字字句句,我後來很難忘記。
在旅途上遇見花而停下,這種機會已屬難得。但我們常常為了花的緣故而展開旅行,我為自己列出一張賞花行程,陽明山竹子湖的繡球花、花蓮六十石山的金針花,幾年前曾經那麼接近卻錯過了花季。每個花季都代表著一場新鮮的旅行吧,雖然,我始終不知,我們錯過什麼,或者迎向什麼?
其二、心道法師和旅人的花
心道法師是念舊的人,他對花的情誼也是種愛護萬物的體現。
富智是我的高中同學,當年我們編校刊,記得是 114 期,我想起每天經過的臺南東門,有一個大大的數字鐘,便提議富智深夜去拍 114,我有些開玩笑性質,沒料到過幾天,富智就交出照片。我對這件事的印象,想必整整延續了 40 個年頭。
後來富智定居在新竹客家庄,也由於這位老同學的邀約,我開始對陌生的新竹和客家庄有了初步的接觸。富智家後院種了許多花果,開花時節,他熱衷於拍攝花朵,總是透過鏡頭靜靜觀看這個婆娑世界,所有的美好和短暫。
我從年輕時就覺得,攝影師的世界如此充滿美感,我在富智貼在臉書上的花卉照片,看見對稱的花蕊,纖細而敏感的花瓣載滿顏色的精靈。
相較於生命本身,花是如此短暫的存在,更短暫於人的浮生,人和花,在無常生滅的時空間相遇、相望和相惜。我在富智拍的梅花影下留言,「梅花的心事:只因誤識林和靖,留下那夜的幽香。」
當年帶著單眼相機的旅行,就是冒險,決定每個定格的瞬間,就將決定往後的回憶。富智每每旅行到遠處,總等待拍攝當地的日出;他追逐日落,如現代的夸父讓太陽心慌意亂,只得快快落下海平線或山的另一邊,逃避旅人的注目。
等著,富智說荷花絕對值得旅人的等待,像情婦等待的金線菊。在苗栗南庄的向天湖,賽夏族的聖地,盛夏開放蓮花,祖靈屏息看著富智的來到,暗自給他拍攝角度和構圖的意見。一場急雨後,荷葉凋零,向天湖像一只闔上了的眼瞳, 祖靈和族人孩子也安睡了吧。
回去吧,背上相機轉身就走。我們走過舉辦矮靈祭的草地,但此刻唧唧無聲,草地上長著我不知道名字的粉白色小花,富智停下來,專心拍攝。我說:「很可惜來晚了,沒有拍到蓮花。」富智看著我,好像要看穿我的心底,看出我的紋理和質地,「沒關係的,我們下一季荷花開再來。」
富智總讓我相信,有些美麗是值得等待的。在新竹的鄉間小道,他拿著手機,構思光影的位置和景深,蹲下身,等待蝴蝶或是蜜蜂悠悠飛到他構圖中的位置,那是一朵白到理直氣壯的火龍果花,他的瘋狂用靜止來表現,噓,不要吵擾花的安睡。在柴可夫斯基的圓舞曲中,花絮隨風飄起,糖梅仙子也來到了。
蘇斯博士(Dr. Seuss)有一本童書名著:《荷頓奇遇記(Horton Hears a Who!)》, 小灰象荷頓聽見小苜蓿花上的小灰塵在呼叫,原來小灰塵裡有一個小王國,但一個王國的呼聲只有小灰象才聽得見。冒險即將展開。
所以,當富智來信說,他這個旅人又將出發去拍攝花的旅途。我在信上問他:「你又聽見小灰塵的呼救聲了嗎?」一次又一次的,旅途就是生命的相遇。
其三、心道法師和魯冰花的心意
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報社工作,聯絡鍾肇政老師要去訪問他。鍾老師剛好要來臺北喝喜酒,說宴席結束他可以過來一下。記得我們就約在仁愛路的上海鄉村餐廳,訪問的時間非常短暫,後來我寫的採訪稿,也收錄在《鍾肇政全集》內。事實上,那就是我生平和鍾老師唯一一次的見面。
那篇訪稿標題是〈客家文化和臺灣文學〉, 我的想法是,客家人在臺灣歷史上曾經有過大遷徙,在文化上客家人也曾被其他族群打壓過,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客家人是不說客家話的。我就問鍾老師怎麼看待客家文學,鍾老師告訴我,其實他覺得,客家文學也是臺灣文學,只是大家的文化經驗不太一樣,否則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現在,情況當然不一樣了,電視上有客家電視台,我們覺得客家歌曲和客家文學真的很美, 也鼓勵大家多學、多用客家話。其中,鍾老師所寫的《臺灣人三部曲》,將他的故鄉龍潭這個世紀來的遭遇寫進去,譬如 1 百多年前日本軍隊攻進臺灣,客家人奮勇抵抗的乙未戰爭,就寫在小說裡。將來,希望你有時間時可以閱讀。
我不知道你對客家文化和客家文學感到興趣嗎?還是,你自己就有客家血統呢?鍾肇政老師的小說《魯冰花》因為在多年前拍過電影、電視劇,還有一首歌非常的流行,你的爸爸媽媽跟你一樣大的時候,說不定就看過。但我希望除了電影外,你還是來讀讀這本書。
鍾肇政老師所寫的雖然是水城鄉這個虛擬的地名,其實也正是他的家鄉龍潭的縮影。我總是覺得,鍾老師把他年輕時的所見所聞,和他擔任小學教員的經歷都寄託在美術老師郭雲生和生前不受賞識,只有郭老師懂得他的天分的小畫家古阿明的身上。
魯冰花又叫做羽扇豆,是桃園、台中、南投這些茶鄉地區常見到的花,現在在臺北貓空茶園也見得到金黃色的,好像一排排向天挺立的魯冰花。用臺語來唸,魯冰花就像是「路邊的花」, 它不是用來觀賞的、非常珍貴的花,感覺不起眼, 但當魯冰花謝掉的時候,就會變成重要的養料, 肥沃了茶葉的生長。晚清詩人龔自珍有一首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就是講這個意思。
我們常會覺得,鍾肇政老師就是用他家鄉常見的魯冰花,來比喻活著的時候沒有被重視,但去世後作品才發光發熱,得到國際大獎的古阿明。這個看法是有道理的,我也想起法國作家紀德所寫過的一段話:「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一粒麥子死了」其實是出自基督教聖經的話,講的是一種犧牲的美德,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犧牲了自己的某種珍貴事物,但我們的犧牲換得了更多人的利益,這樣的奉獻就是值得的。而在鍾肇政老師的作品裡,你可以把麥子當作就是古阿明,他個人不幸的遭遇,讓作為讀者的我們更加地了解到,其實天賦和你家有沒有錢、地位高不高都沒有關係,希望每個老師都能像書裡的郭雲生老師那樣,看到一個學生真正的天賦和價值,而不僅僅是重視外在的條件。
我讀鍾肇政的《魯冰花》,也會聯想到 20 世紀初日本大作家夏目漱石那本很平易近人的《少爺》,不過夏目漱石是以一種比較戲謔的手法, 透過一名鄉下學校的教員的眼光,寫當時日本教育裡的許多問題。很有趣的是,鍾肇政筆下的教育的問題,和夏目漱石所寫的,竟有許多雷同的地方。
真的,有空的時候,你可以去茶鄉觀賞魯冰花,想像如果你就是鍾肇政,你從魯冰花身上, 可以得到什麼樣的靈感?在《魯冰花》裡,鍾肇政老師告訴讀者,我們要做發掘天賦的人,地球上的每事每物,都有它們的天賦,千萬不要只看到它們的外表。在地球上,一朵魯冰花即使生命短暫,即使最後化成春泥,也是造物者最珍愛的一株。在心道法師的心目中,永遠,我們都是他最愛的花。
出處: 有緣人月刊2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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