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曹文坪 插畫．阿怪蜥
晨起梳洗，慣例在佛龕前供水點燈燃香，虔誠頂禮，佛面依舊。換下的佛水，滋潤著後陽台的白鶴芋，葉片欣然翠綠，未見新的花苞。
念頭一閃而過，生理時鐘依循著生活規律，推進著時光，挪移腳下的步伐，迎接著，又一次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丹麥哲學家齊克果說：「人生是一場重複，上帝在創造世界和人類時，順便為他們創造了重複。」之後的尼采將其推向高峰，拋出「永劫回歸」的概念，認為無限的宇宙和時間中，所有的生命和經驗都會不斷重複發生，同樣，每一個瞬間也是如此。而我們應該要做的，就是努力讓每一個瞬間都變得有意義。
我想到我的白鶴芋，3 年前剛買回時，為其深具特色的花形所吸引，花梗昂然探出，佛焰花序自葉腋中抽出，有顯著白色的佛焰苞片，其中挺立著柱狀的柔黃色肉穗花序。
小小一盆置放在客廳一隅，頓時美化了整個空間。只要不經意與其相望，心中便能泛起一絲欣悅的漣漪。
不過，花開終有花落時。不擅於植栽的我，以為是日照不足所致，於是將其位移於後陽台上，使其更加貼近於戶外的陽光。沒想到，儘管隨意照顧之下，白鶴芋依舊於隔年再度開出令人驚豔的白花，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陽台的質感立刻升級。白鶴芋依循四季重複的定律，再次點亮我的視線。
人生呢？如果也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甚至是此生又來生，該如何讓每一個瞬間都有意義？
陶淵明因為「我不願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然後棄官歸田，寫下《歸去來兮辭》，於是成為許多人心中的英雄。「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心不想再被囚禁，更不想為了生活委屈求全，於是勇敢踏出一大步，將希望放在一個全新的未來。
從此在田園間找到屬於自己的新生活，「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字裡行間，充滿寧靜與自在。然而，這首詩的開頭隱藏著另一個重點，卻鮮為人提及：「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說穿了，還是要回到心態上。心遠了，地自偏。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重要的不是地點，而是如何保持住自己的本心，才是當中關鍵。
當下的專注與身心合一
每天，可以是全新的一天，也可以是一場輪迴。《維摩經》說：「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因此，佛法不需向外求，就在一念之間，在生活中的行住坐臥。
早期讀經，總喜歡鑽研經中艱深的義理，總以為參透一點蛛絲馬跡，就是一次的頓悟。隨著年紀漸長，才發現，生活中平凡無奇的片刻，總有其動人之處。如同《金剛經》一開始提到，「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
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佛陀的日常，穿衣、吃飯、走路、坐下，看似日日重複的行為，然而，這其中無須任何一句大道理，便全然展示生命的奧義就算是一再重複，也能看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跟隨佛陀的腳步，走進重複的日常生活，領略「依於義，不依語」；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萬法如是，我的白鶴芋如是，念及心道法師所倡導的「靈性生態」理念，或許亦如是。
佛陀的「著衣持缽」，看似尋常，卻透露著一種全然的專注，更是對當下的「覺察」。
早上出門時，心中掛念著白鶴芋，難道是因為養分不足？關上門後，才發現手機遺忘在房內。緊張地重新開門入內尋找，為了這個意外的動作，錯個一次電梯，待下樓後，又發現公車已經駛離。就算懊悔，也於事無補。這似乎也是我的日常之一，總以忙碌充實為名，竭盡所能地「一心多用」。吃飯時滑手機，走路時也滑手機，洗澡時想著工作等等。身體看似正常運作著，心卻穿越著無數個平行時空。於是往往飯食索然無味，行走時不免跌跌撞撞，生活過得忙茫盲。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河水不斷流動，人的思緒亦同。這世界隨時都在變化，示現著無常的真理，而我們，總是任由思緒隨之漂流，錯過生命的每一刻。
佛陀「著衣持缽」，專注而莊嚴。修行不在遠方，而在每一個當下的舉止中。在談論任何大道理前，讓心回到我們對萬事萬物的覺察，正是一個最簡單的開始。
每天上班之路，也可以是一場莊嚴的行禪。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感受鞋子與地面的接觸，門把上微涼的觸感，耳邊傳來路旁的車聲、或是清晨的鳥鳴，即使搭乘擁擠的捷運也不影響內心平靜，體諒著身邊的人群，讓自己與周遭的世界建立更深層的連結，與所有的生命共同呼吸。
那一碗平等的慈悲
所謂「次第乞已」，字面上指佛陀與弟子們進入城中，一家一家依序乞食。這種行為看似平凡，實則蘊含平等心與無分別心的實踐。無論是面對富賈巨商還是貧困人家，佛陀都以同樣的步伐，同樣的謙卑，接過那碗布施。他沒有選擇，沒有分別，只是單純地接受。這不僅是佛陀日常生活的描寫，更是一種修行的智慧與心性的展現。
進一步來說，生命本無高下之分。正如《道德經》所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對待萬物一視同仁，無所偏愛。當我們將這份平等心延伸至世間萬物，便能感受到靈性生態中所強調有關「博愛與分享」的真實意涵。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去評判、去取捨，而是以一種寬廣的胸襟去包容、去接納。如同《法華經．藥草喻品》中那場法雨，無論是大樹小樹，大中小草，均沾雨露。
我陽台上的白鶴芋與我一同，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感受相同的陽光。於是乎，一種感恩的情懷油然而生。一粒米、一滴水，都是大地的恩賜，都應被珍惜。而手中的一碗清粥小菜，更是蘊含著耕作者的汗水、大地的滋養，以及四時的運轉、宇宙的奧秘。即使是那些看著無用的菜葉殘根，若能妥善處理，使其在泥土中漸漸分解，便能再次滋養出新的生命。既如此，所謂「生命共同體」的意涵，也就不言而喻。
簡約知足就是對地球的尊重
飯食訖，佛陀「收衣缽，洗足已」，沒有殘羹剩飯，沒有因美食而起貪求，也不因菜色不佳而感失落，更沒有其他多餘行徑，只有簡潔與秩序。如此簡單幾個字，傳遞著簡樸的生活，不也呼應著靈性生態所倡導的「少欲知足」。
《道德經》說：「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是福是禍，存在於欲望的多寡。而欲望和貪婪，是沒有極限的，唯有知足，方可遠離憂患和煩惱。
佛陀在飯食之後，不需要其他的物質來填充空虛，因為他的心是富足的。當外在的物質減少了，內心自然會挪出更多的空間。
若能不被物質慾望所綁架，也能減少對地球資源的索取，讓萬物得以生養，讓大地得以喘息。正如白居易說：「飽食復何求？一匙羹飯足。」這份簡樸，蘊含著對生命與地球最深層的尊重。「若飯食時，當願眾生：禪悅為食，法喜充滿。飯食已訖，當願眾生：所作皆辦，具諸佛法。」一餐食的時間可以飽足自身，也能提醒著自己，世界的美好仍需依靠我們一份心力。
回家後，是時候為白鶴芋鬆鬆土，擦拭葉片，或許加點養分，跟它說說話。
最終的歸宿亦為開始
最後，佛陀「敷座而坐」。沒有華麗的寶座，只有一張簡樸的座位，以及一顆安定而清淨的心。這是日常行履的歸宿，亦即回到我們的靈性上，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時時刻刻，如如不動。
佛陀的安坐，不是外相上的不動，而是在喧囂的世間，找到屬於自己的寧靜。這份寧靜，不是逃避，而是面對，且不被外在的一切擾動。
所謂的靈性生態，探究著我們最初的靈性，也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當我們的心清淨了，不再被貪瞋癡所污染，我們自然會看透萬法的實相，萬物與我們無二無別，若能有此信念，便不可能去破壞環境，更不會去傷害他人，也不會去過度索取。讓整個世界還原成它應有的狀態，擁有原本應該展現的無限生機與和諧。
這是一種期望，或是一種奢望？白鶴芋不這麼想，「只緣身在此山中」。然而，我們卻都不在山中。可是，或許可以走在上山的途中。
有趣的是，我們人類總喜歡站在高處，為他人強加意義，謂白鶴芋花語為對未來的希望，或是經歷困難後重新出發的勇氣。
於是，靜靜看著白鶴芋，臉上自能泛起一抹微笑。
白鶴芋全年皆能開花，但盛花期為 4 月至 9 月。這雖說是常態，也不全然是常態。這之間的關鍵，與栽種者息息相關。帶著這些紛雜的思緒，一路依隨佛陀的日常行履，走過半天的行程，有如一堂無聲的課程，以行動代替理論，以身語意展示一切法皆是佛法，也指引著一條走向靈性生態所描繪的美好願景。
或許並非在久遠之後，也無須挑戰偉大的行動方案，就從日常生活的點滴開始，無論是吃飯、走路，甚至是每天的上班通勤，都能播撒下慈悲、覺察的種子。
當我們將每一餐飯都視為一次感恩的供養，當我們將每一次呼吸都視為一次與生命的連結，當我們每次的節約都視為一次對地球的善待，或許，在我們充滿覺知的行履之間，踏出的每一步，也能遇見自己的佛性，而整個世界，也能一步步，走向和平共生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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