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渝閔
心道法師閉關的十一面觀音頂空,常有老鷹翱翔,有如天空的護法,這也是早年靈鷲山也稱為「鷹仔山」的緣故。自古,靈鷲山就是眾鳥棲息的家鄉,如今保護得宜,遊客上靈鷲山,總 能目見各種鳥類的棲息和飛行,聽見鳥聲的啁啾如同梵音。
心道法師常駐山上,經常帶領我們觀鳥,也常以鳥類的習性悟禪修禪。
心道法師曾經如此開示:「例如像鳥,有的鳥的本領很高,牠們也是比較有預知能力。例如白頭翁,牠也是會知道一些事情,客人要來時, 牠就一直跟你講。」
早期心道法師在山上,客人還沒有到,師父就知道有誰要來了,原來是有鳥來報告。也許不是真的通鳥語,而是禪師與鳥的心意相契合。「像烏鴉就是專門報告不好的,所以人家很討厭牠。在我們家鄉,烏鴉就是這樣子,哪一家有人死了, 就在那個樹前天天在那裡叫,叫的很難聽。不過你要看牠叫哪一種聲音,好的聲音跟壞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壞的聲音又慢又難聽,好的聲音是又快又清脆。」
其一、五色鳥的沉默
跟著心道法師觀鳥悟禪心,悟出一個共通的慈悲心。記得有一次,要上靈鷲山見師父,路過 暖暖,路邊有人戴著帽子,對著照相機望向遠方, 他的姿勢,好像一隻水鳥的踟躕。
回程,那觀鳥的人還在,可能是我的錯覺, 他的姿勢似乎沒有改變。我窮盡腦中所有鳥類的知識,說不出此人讓我想起何種鳥。總覺得透過望遠鏡觀看著鳥類的一切,有點像是滿足偷窺慾。
暖暖溪和公路平行,其間隔著溪谷山林,這條道路罕有人跡,車輛呼嘯而過,曾遠遠見到大冠鷲在溪谷盤旋。叢林間,也是黑鳶,黃嘴角鴞, 臺灣藍鵲和藍腹鷴的故鄉。我頗喜歡臺灣藍鵲, 有次在平溪橋上邂逅。遇見臺灣藍鵲是一種由衷的祝福,婉轉反覆的啼聲如同在說,什麼事都很好,你不用擔心。
觀鳥,心態上也把自己當成一隻鳥,鳥以行動語言,飛翔、覓食或靜止的姿勢,擄獲觀鳥人 的心。記得下草嶺古道,站在山谷間,回想藏在 山間的虎字碑,望向清晨山嵐瀰漫的安靜稜線, 那片壯觀的鳥聲卻沒有打擾心中的寧靜。我融入在所有的聲響內,那首交響曲,有時有嘹亮的啼聲帶領,轉成單簧管的協奏曲。直到身旁的友人問道:「你能分辨出幾種鳥聲?」
我說:「那是吳金黛的工作吧。」想起訪問吳金黛,她拿著收音麥克風站在一棵苦楝樹下的神情。
或者,在候鳥來訪的季節,大群黃頭鷺飛向嘉義梅山鄉大興村的溪谷,但空拍機擾亂鳥群的行進,有如氣旋擾亂的落葉。若能記錄下鳥的心情,我想那是人類的干擾。
記得有一次,在臺北二二八公園,一群人拿著照相機圍著一棵菩提樹,快門聲此起彼落,有人悄悄耳語:「他們在拍五色鳥。」城市裡的五色鳥?那不就是落難的貴公子嗎?我正想像著這個五色鳥家族如何在人類的聚集地迷路。
人群傳出騷動,相機對準巢穴的雛鳥,雛鳥顯然不安的吱吱叫著,但微弱的聲音隨即被公園外的龐大市聲掩蓋。我想起自己在星期六早晨被鬧鐘吵醒的經驗。
這是雛鳥安睡的時刻,在一座已不再睡覺的城市,我但願那隻小五色鳥沉默而安靜的睡著。
從此,經過二二八公園,不由得憶起五色鳥 的往事。憶起暖暖那紋風不動的觀鳥人,人和鳥, 最好還是隔著距離吧。當世界安靜下來,你聽, 聽見五色鳥的格格叫聲了嗎?
其二、飛翔是美的姿勢
劉克襄是我在報社的長官,辦公室的同事都叫他「鳥人」,這個綽號用臺語來唸更顯貼切, 感覺就像在說「叫啊」。
每隔一陣子,劉克襄就會從辦公室消失,幾天後才又出現。我們知道他又背起背包,在哪座山內還是曠野觀鳥去了。他寫鳥類觀察,也寫生態觀察的文章,都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進到山裡的親身筆記。
那一年,一群藝文界人士去爬玉山,走塔塔加鞍部,沿路上,我們倚賴劉克襄豐富的自然知識,他停下來,告訴我們,沿路的小紫花叫做紫 花藿香薊,我們聽見上空傳來一陣清亮的啼聲, 劉克襄說:「我們真幸運,遇見了大冠鷲。」鷲鷹現身在玉山山頂感覺是很神聖的一刻,所有人暫時停止動作,觀看著大冠鷲的飛翔,啼聲迴盪在山谷,傳得很遠,天藍得出奇。
劉克襄說:「觀看鳥,我們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悸動。」這些年來,他寫生態,也寫鳥的故事,在小說內將鳥擬人化,擁有鳥類族群和自己的心思。關於鳥的小說,我印象深刻的兩本,就是劉克襄的《風鳥皮諾查》和李察巴哈(Richard David Bach)的《天地一沙鷗》,兩位主角環頸鴴皮諾查和海鷗岳納珊,都具有自我思考的能力, 也不約而同選擇背叛天性和族群遵守的傳統。
《風鳥皮諾查》是一本追尋自我、質疑自我、超越自我的小說,但這條路寂寞又艱辛。環頸鴴是候鳥,會從北方飛到溫暖的島上來過冬,冬天過去後又會飛回棲息地,代代都是如此,牠們飛 翔時是集體行動,候鳥的天性就是不當「留鳥」。但皮諾查挑戰、質疑這個天性,藉著尋找另一隻 傳說中的同類「黑形」的蹤跡,在一連串的追尋和省思裡,皮諾查最後選擇當一隻留鳥。
小說裡,皮諾查遇到幾個同伴指引牠,給牠方向。有個同伴叫做紅繡,是一隻具有革命性想法的鳥,牠就跟皮諾查說:「我想知道冬天時不能在北方生存的答案,卻又不能活著回來。」在劉克襄筆下,冬天時留在北方,或是寒冬結束後當一隻棲息在南方島嶼的留鳥,都是不可測的命運,但除非有鳥願意這樣嘗試,鳥群是無法知道答案的。
當候鳥集體飛翔,唱著「徒步旅行歌」,建立起一套過完冬就返回的傳統,皮諾查卻成為敢於挑戰傳統、嘗試新生活的異類。其實,跟著大夥一塊行動是比較容易的,劉克襄筆下的皮諾查, 選擇了一條比較辛苦的道路,也選擇了自由的天空。
李查巴哈的《天地一沙鷗》,在我讀小學的時代是本暢銷書,也啟迪那一代的人們勇敢嘗試的精神。岳納珊那隻海鷗的勇氣和毅力,彷彿整個天空都是岳納珊琢練飛翔技術的競賽場。我們讀到像劉克襄小說裡同樣的向傳統提出質疑的精神。
熱愛飛翔的岳納珊,不甘只是往返碼頭,在遊客手中掙得一些麵包屑的命運,它想學習真正的飛翔,卻引起其他安於命運的鷗鳥的恐慌,驅逐、排斥岳納珊。岳納珊離開鷗群,最後卻成為 鷗鳥間的一則傳奇。
許多改變,開始於質疑、挑戰現有的傳統, 這個決定可能改變了自己,甚至整個族群的未來。
如果最早的人類甘於在曠野中過黑暗的日子,就不會有日後燭火的發明。每一代都有勇於質疑挑戰的先驅者,當燭火不再能滿足這些人的需要時, 才有電燈的發明,讓夜晚和白晝一樣的光亮。
所以,挑戰和質疑一點也不可怕,那是人類共同走過的超越之路。當皮諾查和岳納珊一次又一次嘗試飛翔的勇氣,飛向更高的天空,更有勇氣選擇一個和祖先完全不一樣的命運。
跟著心道法師的眼神,去觀察鳥的生態吧, 但不要擾動鳥的安息和作息,學習跟劉克襄一樣做一名大自然的觀察者,讚嘆鳥的每一次展翅, 每一個飛翔的動作。每種鳥類,都有各自的生命型態。
回想起那年在玉山,大冠鷲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那隻大鳥用翅膀克服地心引力,叫聲迴蕩在山谷,縱使颳起強風,牠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放開翅膀滑翔,飛翔,是天地間最美的姿勢。
出處: 275期有緣人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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