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宏國
有一年,夫妻帶兒子去花蓮遊玩。早晨,到便利超商買早餐,我人還在櫃台前,只見兒子從外頭闖進又衝出,嘴裡念念有詞,女店員目光尾隨兒子露出狐疑表情,跟她的同事說:「這個男孩一定是有問題的,一看就知道。」
我趕緊假裝咳嗽,後來卻真的劇烈猛咳:「他是我兒子,跟我來的。」當下,在遙遠的旅行間,一個自閉兒爸爸的無奈與武裝自然顯露。
多年前旅次間的插曲,曾經把我這個爸爸變成了一隻獨角獸,意思是在那時刻面對外人的不解,我感覺到獨角獸活在人類社會中那樣的孤寂。
許多旅行文學和探險家說,人在旅行中,總是特別強烈的感受到自己體內那個異鄉人的影子。當然,面對一個總像異鄉人那樣存在的自閉兒女,兩個影子的相疊,終究仍是作客,在生命中飄零,沒有回到家。
我們後來帶著兒子又去了幾次花蓮,在七星潭和石梯坪照相,但我卻常常想起那個遙遠的早晨。
為什麼呢?我拿出香港、台東、琉球旅行的照片,問兒子那是那裡,他一概回答:「香港。」自閉症者的心有如早年的溶蝕印刷版,一旦記下記憶刻紋,從此不再改變,香港,顯然是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趟旅行。
在旅行中,感嘆既然如此深刻,(對了,從沒聽過獨角獸走出棲居叢林去旅行的。)旅行向來也適合文學書寫的心情,但帶著心思徘徊移動和固著的自閉症患者上路旅行,尤其當他是你的兒子,那於是就是一場內在和外在都跟著變動版圖的大旅行了。義大利作家富維歐‧埃爾瓦思為這對父子代筆寫的這本遊記書,讀來,讀者必將同時領略內外同時進行的風景,在掩卷時終將發現,「心」才是永遠的旅人。
對於美洲大地,我們只曾搭飛機穿越,沒有騎過哈雷機車橫渡,或如傑克‧克魯伊在《在路上》所示範的搭便車旅行,但許多作家都不約而同提到,在美洲的大地旅行,非常適合做哲學探索,因為地那麼大,人那麼渺小,除了一直思考生存的意義,在望眼欲穿的黃沙滾滾也難有其他思緒。這在羅伯‧普希格的大作《禪和摩托車維修的藝術》裡說得明白。
普希格同樣也是和患有精神疾病的兒子克里斯騎摩托車,從明尼蘇達騎到了加州,他稱為那是一次「價值的探詢」。
普希格把路途上父子的相處和對人生價值的討論,稱為「Chautauquas」,同樣的歷程,也見於這本書內。這是早期美國的一種「研討營」方式,我總覺得有點類似孔子周遊列國和弟子邊旅行、邊討論、邊學習的方式。
當年美國人在城外搭帳篷辦辯論、表演、演戲或者講道,為超越主義作家梭羅極力推崇。其實,孔子那套儒家思想不也是這樣邊走邊講產生的嗎?我一直懷疑,在他的弟子間,子路可能有躁鬱症,宰予最少也有注意力缺陷的問題,而顏回很有自閉症的傾向。
在這本書內,這兩個哈雷機車上的父子,其實也在進行他們的「Chautauquas」,所以,讀者絕對不應該忽視帶著自閉症患者上路旅行的價值了,什麼樣的偉大思考會蹦出來,那可是說不一定的。
自閉症患者的心思有個特質,他們時時在作「假設」,不同於常人的是,常人會去檢驗假設,嘗試錯誤,他們則把假設當成真實,以為世界就是他們想的那個樣子。書中,兒子安德烈說:「顏色代表我的心情。」還有,假如我擁抱一個陌生人,他們也會喜歡。他還「假設」,每個鍵盤上的字母都直通心臟,每個字都是從心臟發出的承諾。安德烈和我兒子同年,他們都喜歡親爸爸,一親就親個不停,也不管你到底喜不喜歡。
我沒有非常同意,埃爾瓦思筆下所說:「安德烈渴望被治癒。」這樣的外在觀點。且讓我再回到孔子,這位遠早於肯納醫生的聖人說過:「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句話如珍珠般在萬古長夜閃爍,是的,我已經知道,當年我應該跟花蓮的那位女店員說:「有什麼問題,我兒子有自閉症,但我們仍然不改其樂。」
在花蓮,在美洲神秘的大地上,在兒子緊緊抱住的姿勢裡,每次的旅行都從心臟出發,讓爸爸跟隨兒子到天涯。
為什麼能夠這樣的確切著,我也始終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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