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果慈 圖文資料.開山寮
今年 9 月秋季僧眾禪修出關後隔天,山上天氣清朗,薄雲片片,在山路旁即可俯瞰福隆一帶壯闊的太平洋,淡淡的地平線滑向海波浩淼的彼方。
來山參加一日禪的學員搭乘接駁車抵達,客堂法師與志工親切招呼。客堂旁的華藏海入口前,法泰法師走過來,引領來人走進一旁的小廚房區,一邊微笑著對談,聲音清柔悠揚,很輕靈,令人不自覺地被放鬆帶入。
法泰法師 1996 年出家,至今已 28 年,當他敘述大三那年,隨著母校淡江大學正智佛學社的學長來到靈鷲山時,彷彿時光瞬間也回到從前。
那時沒有如今的黑面多羅觀音,也沒有塔林與華藏海,一切還很原始,有石塊砌成的祖師殿與依山而建的寮房,以及浩瀚的大海,他被這種古樸純淨之感吸引住。他喜歡來到靈鷲山,而正智社的學長們也各有所喜,念書之餘熱衷於參訪臺灣各大道場。那是個大學生學佛風氣很興盛的時期,法泰法師說以他們正智社為例,每次新生入學社團擺攤招募新社員時,動輒可輕易破百。
他念的是當時可謂熱門的大眾傳播系,也認識了很多朋友,但這種自由無人管束且乍看多采多姿的生活,並沒有給他太深刻的印記,倒是有點感到空虛不實。有一天他在紙藝社閒晃時,聽到一牆之隔的正智佛學社,裡面有些學生正在高談佛理,那些對話勾起他的興趣,由此有了日後靈鷲山當志工,並開啟學佛之門的因緣。
大二寒假,他跟隨佛學社團來到靈鷲山當義工,接引他的是恆明法師與法用法師,法師們十分親切,瞬間消除了他原本對佛教的刻板印象。
他白天打掃圖書館、整理各種資料,下午由法師帶大家到沙灘打排球,晚上則圍坐一圈討論佛法與人生。
他喜歡和出家人在一起,因為跟他們在一起很自在,但他們每個人也很孤獨地在生活,他被這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感給深深牽動。
那年寒假結束,他皈依師父。他逐漸明白學佛並非高談生命大道理,若要深入,還得老實從「做功課」開始。自從開始持〈大悲咒〉、拜佛後,他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更柔軟,有一股輕安之感自心中升起。
大三時,他在山上認識了一位同為義工的朋友,她也一樣喜歡獨自往山上跑,由於要找到一個跑道場的同伴很難得,因此法泰法師也格外珍惜這個難得的朋友。
他們很投契,一有空便相約上山。但不同的是這位朋友是懷抱在山上出家的目標,而法泰法師那時想著自己還年輕,對未來也沒有太多想法,也許會出國念書,也許會去找份工作,對佛法只是喜好,還沒有太深刻的體悟。
無常大浪
畢業後,他與朋友到山上當職工,原本想說留 3 個月,這樣也算對法師們有個交代,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待實現的夢想,還有,他喜歡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而出家好像要跟許多戒律過日子,那多痛苦啊!他想給自己半年時間來考慮自己的未來。
在山上工作之餘,他隨著那位朋友誦經拜佛,朋友為了出家作準備,每天要拜《水懺》一部與做大禮拜,那時他自己心想,人家這麼做是為了出家,他跟著做似乎有點奇怪,但做著做著也成了習慣,還回向說以後要是有因緣出家,希望一切順利。
曾有一天晚上,繁星點點,師父和法師都坐在大殿外乘涼,當時,師父一見到他就說:「你可以出家了。」他聽了心裡一驚,這麼快!還沒準備好呢!只好笑笑的,無以回應。
又有一天,他在拜水懺,師父突然進來,沖著他便劈頭蓋腦一頓罵,因為從沒看過師父這樣兇,當下他一片茫然又備感委屈。後來有個法師跟他說:「師父說你再不快點,出家的因緣就沒了。」
事後,他也沒什麼特別掛心,照舊工作,且很高興得知教團在不久之後就會舉行一次員工旅遊,由於他自 7 月一直到 9 月都待在山上工作,幾乎都沒有休閒放飛的機會,這趟旅行讓他心中甚感雀躍與期待。
那次的旅行地點在綠島,他與那位朋友一起租機車,想沿著海岸欣賞風景,騎到海浪特別壯觀的一處,他們下車,朝向海邊蜿蜒狹窄的岩岸小路走,突然一個大浪過來,把他們雙雙捲入大海。在水中,只見眼前白花花波濤,接著頭部一直往下沈,掙扎中他以為自己就將死去,心中一個念頭急遽升起:「真是無常⋯⋯不是有發願出家嗎?都還沒出家,怎麼能死呢!」
劫後餘生的他,想清楚生命無常,瞬間都有無法掌控的意外發生,應當趁著可以自己作主時,選擇有意義的生命,於是就在綠島歸來後的隔天,一個人去敲師父寮房的房門,跟師父說要出家。
那一年(1996),由於一個藝人的妹妹隨著數百名大學生一起出家而在社會引起軒然大波,原本他要在師父農曆生日當天出家,就延到接近年底的阿彌陀佛聖誕(國曆 12 月 27 日),一起接受剃度的還有他那位朋友,即法昂法師。
學看因緣生滅
雖然沒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法泰法師仍在這個他熟悉的環境過起出家人的生活。剛出家時,在大小事上,仍有自己的想法,跟一起出家的法師時不時有所爭執。他記得那時師父曾跟他說過:「吵架時,先道歉的那個人修行比較好。
如果你一直拉不下臉,跟人對立,那表示你的修行不好,就看你要當哪種人,如果要讓自己修行好,就要自己去化解。」
此外,他也曾有暗自心不平的時候。例如,有個師兄交代他去分類剪貼佛光大辭典上的條目,一邊剪剪貼貼時,他心裡滴咕著:「我好歹也是個大學生,來這裡做這種剪刀糨糊的事?」而且,剪貼好還被退回,說是裁得不夠直、黏得不夠好。真的很不甘心,不明白是什麼道理。
後來,在一個颱風將近的日子,他和法昂法師在圖書室裡繼續做著這種剪貼工作,那個師兄疾走進來,喝斥他們:「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做這事!趕快去防颱,把玻璃窗貼上膠布!」很奇妙的是,被喝斥之後,當下他那個執著點就被破了,原本的不滿與不解都消逝了,他不了解為什麼會這樣,只是清楚記得當下心想:「耶,我在乎的事,當別的因緣出現時,這件事瞬間就沒了,那我到底在在乎什麼?」慢慢了解到修行就是時時照顧好起心動念、活在當下。
出家隔年,他被派任為大師兄的秘書。
大師兄那時經常有國外的行程,在山上不常看到他,而當他回來巡視各部門時會立即給予指導──當時山上已經在發展,一些規章制度也已建立,大師兄的指導有時會改變部門的工作流程。
法泰法師認為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執事,壓力相當大,內心極為排斥與大師兄共事,時常躲著。
有一天,大師兄進辦公室,看著法泰法師,劈頭一陣罵,內容他已記不得,僅記住一句話的大意,意思是說:「當你帶著有色的眼睛看人,別人也會用有色的眼睛看你。」法泰法師被罵完之後,心中很難受而落淚不止,但就此破了執著,心情也輕鬆放下了。
自此以後,面對時而威嚴時而開朗又慈悲的大師兄不再畏懼與排斥,反而可以無話不談。
舉凡執事上、修行上的大小問題或自己的煩惱執著,遇到大師兄時都可以自然全盤說出,並虛心接受大師兄的教導。有幾次夜半突然接到大師兄的電話,原來是大師兄喜歡讀書,讀到覺得很值得分享的內容便要他過去聽,有些是故事,很有趣又能從中受到啟發。
例如有一次,大師兄跟他講到無著菩薩閉關12 年求見彌勒菩薩的故事,過程中由於挫折重重,3 次起了退心,但都遇到善知識示現才再接再厲,譬如看到一個要將鐵杵磨成一根針的人;一個要用羽毛將石頭磨小,讓陽光可以照進房中的人;最後有隻身上有蛆的垂死老狗,無著菩薩想救牠,又不想以指頭傷到那些蛆蟲,便想以舌舔起,將其放生,當他低頭下去時,彌勒菩薩出現了,大士說:「從你入關祈請的第一天起,我便時時刻刻在你身邊,只因你被業障所蒙蔽,無法見到我。
12 年來你精進修持,並發起大悲心,破除了一切業障,今日才得見我身!」那時他已被派任為出版社執事,大師兄藉由這個故事開導他,指導他生活與執事工作中不要太嚴、太緊,對人也不要有太多見解,否則無法跟修行連接在一起,還要他「常常微笑」。
法泰法師坦言,出家後就是要調整自己的見解與習氣,那過程是會不舒服的,若有善知識或同參道友點醒,在轉念之間,什麼事都可以過去,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內心要以佛法來看待一切。
如果還用出家前、從小到大的觀念與想法來看待修行的話,那就是還是抓著以前來套現在的生活,那這件衣服一定不合穿。在山上幾年,逐漸明瞭,修行就是要不斷破除自己的執著,放下種種觀念與諸多習氣,一定要放下那個「我」的見解,一直丟、一直放,才能體會開闊自由。
派任高屏講堂執事
2004 年,法泰法師被派任為高屏講堂的執事法師,這對他而言是個很大的功課。他的個性內向、不喜人群,已經習慣僧團團體生活,之前的出版工作只需面對電腦與文字,相對單純許多,現在要他隻身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那麼多信眾,會有各種現象、狀況,很多因未知而來的不確定,讓他因此感到畏怯。
另外,講堂裡雖然有不少人,但還是會感到孤獨,尤其是剛到的頭一個星期,由於講堂位在一棟辦公大樓內,到了夜晚更感到空曠,各種聲音出現時,心裡因不安而難眠,持〈大悲咒〉、〈上師相應咒〉,但仍感害怕。
這樣過了幾天,回到山上後遇到師父,他把心中的害怕告訴師父。師父說:「恭喜你終於要過孤獨的生活了,出家人要克服孤獨。」師父說自己年輕時在墳墓閉關,也是要克服孤獨,而且還要克服對鬼的恐懼,慢慢地對眾生生起了菩提心,之後就不會產生對立,「所謂的對立,就是你是你、我是我;因為你很可怕,所以我就很害怕。」
聽完師父的話,法泰法師反觀自己,仔細再深入去想,了解到會害怕的原因,是自己對眾生沒有菩提心、沒有慈悲心,其實他們也是很苦,他們的確是存在的,而他們的存在是希望有人去幫助他們。當他這樣去轉念之後,就沒這麼恐懼,也不覺得可怕,然後就慢慢習慣了。
與信眾相處,也是對自己的考驗。在去高屏講堂之前,法泰法師曾很短暫待在臺中,那時有一位信眾,大家都稱她為姑姑,但是他剛去時並不習慣,實在有點叫不出來,覺得出家了還要稱信眾為姑姑似乎很奇怪。回山後,師父問他當執事有遇到甚麼問題嗎?他問師父:「我們是出家人,為什麼要叫人家姑姑?」結果師父很直接的說:「只要能讓這個人學佛,要我叫她媽媽都可以!」聽了師父無相的答案,心中的執
著頓時破除,而且他還知道,當自己再看到那位信眾時,可能會叫得比別人還大聲。
講堂執事法師每天都有持續不斷的大小事、會發覺一些問題,那時,法泰法師曾有不是很想繼續做下去的念頭。後來在山上,師父看出他有煩惱,在對僧眾開示之後,就叫他留下,想聽聽他的想法。那時他也不知該怎麼講起,師父見他沒講話,就開始說,信眾不可能像出家人一樣,可以投入百分之百的時間去修行,因為他們還有生活要照顧,「所以要我不要有得失心,不要一直期望可以有很多人出來護持,這樣才能讓講堂發展得很好。」師父還說,我們要像一顆很珍貴的寶珠,不管去到哪裡,即使那個地方像污濁的水一般,那顆寶珠一放下去,灰塵就會自然地沉澱。不管去哪裡當執事法師,心不要隨著這些事情及這麼多形形色色而變得污濁,自己應該要保持清淨的心去度化眾生,漸漸地就能夠更親近那個地方。
此外,師父也說出家人就是要訓練承擔力,要肯擔如來家業、要有度眾的使命感,如果沒有這樣的一份心,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會抱怨,而且會認為是因為條件不具足,而不是自己的問題,這樣的話會做得很不快樂。聽完師父的開示,他回到高雄後,心態上就做了一些調整。
2014 年,法泰法師換被派任為臺東講堂的執事。雖然東西兩方相隔遙遠,他只得拉著行李箱,再次一個人前往從未去過,且對之毫無地理概念的地方──他至今仍記得,那時是夏天,等火車抵達臺東,在那 9 個太陽的炙熱之地,動則37、38 度,焚風吹來更可高達 40 度以上,而他站在炎熱的月台上,很奇妙的,卻感到心情異常輕鬆、舒服。日後更感受到臺東是個人情單純、質樸,環境清爽的地方。
憶念大師兄
剛擔任高屏執事時,那時大師兄曾交代他,「當講堂執事,不可死死待在講堂裡,人家來你要在;人家沒來你就要去。」這成為他日後行事的一個準則。
後來大師兄說要去看看他,問了他某一日講堂有什麼行程,法泰法師說那天要對信眾講課《菩提道次第廣論》,大師兄就說自己也要去聽他說法。法泰法師很是歡喜,但也壓力巨大,大師兄在教團是首座,說法第一,自己何德何能在大師兄面前「說法」呢?
大師兄果然依約到了高屏講堂。然而,也是那天,大師兄突感身體不適,病症發作,在法泰法師面前倒了下去。法泰法師當即做了應變措施,送醫、急救、聯繫與一旁守護,還發願要照顧大師兄,從 5 月開始到水陸法會的 8 月,整整 3 個月幾乎都陪護在旁。他記得大師兄在病中病識感不強,不太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而等他能說話且休養一段時間後,問他有沒有什麼疼痛,他敘述得像是抽離己身,輕輕帶過;任何人跟他請法時,大師兄如常充滿智慧且幽默的開示,跟生病前一模一樣。在法泰法師心中,大師兄是個令他景仰的修行有成者。
關於閉關心得
法泰法師說,師父給弟子們的教育就是要去「覺」。要做到清楚覺知,禪修是出家修行的本分,所以只要閉關時都很珍惜,盡量用功。記得疫情期間的一次秋季閉關中,有很多體會,他趕緊打電話問師父,「這樣對嗎?」結果師父只反問一句:「還有執著嗎?」他反思自己對這些體會還有對錯的執著。
閉關結束後,他還是很想從師父口中知道在平安禪步驟流程中,他的體會是否正確,忍不住就鼓起勇氣再次問師父,但師父卻棒喝說:「你們就是這樣!有那麼多的流程,從頭到尾不就是個『覺』嗎!」被這樣一念,當下心裡不太舒坦,覺得那是他辛辛苦苦的禪修體會,怎麼沒有被肯定鼓勵呢?但事後,卻不斷反思師父所說,他確實太執著於那體會,而沒留意那「覺」,覺照的本身,他知道自己的方向需要導正。
那次秋季閉關結束時他被點名上台說自己的體會,師父聽完就說:「就是死心踏地的坐下去。」這評語對法泰法師來說,是很大的鼓勵,他深信依照師父的教導,一直坐下去,遲早會水落石出。
講堂經營與願景
高屏講堂在幹部志工與許多信眾的護持下,一路走來有風雨、有艱辛,但都能在一起共同學習佛法,學習承擔與利他,個人的成長也就是組織的成長。直到目前,講堂的運作有固定軌道,內容有四期教育課程、禪修課、法會、慈善活動,以及「靈性生態」為主題的活動等等。
臺東中心也從原來在火車站附近遷移到更熱鬧的市區裡,2018 年開始重建,規劃興建為5 個樓層,現在正進行二期工程,未來志工與信眾將可在裡面禮佛、禪修、上課、共修與住宿,預計 2025 年即可完工。臺東由於人口結構較為老化,且地方居民有很多為其他宗教信徒,法泰法師說未來經營重點將放在慈善與廣推教育,例如:禪修、共修、四期教育,針對學校的心寧靜教育,以及結合教團的「普仁獎」甄選來促成學校對品格教育的注重與養成。
當被問到擔任執事 20 多年來,遇到困難時是如何讓自己持續下去?法泰法師說困難一直都在,或大或小而已,尤其人事,是最磨練人的,每個人各有各的習氣,甚至也有遇到頤指氣使的。法泰法師微笑著說,了解這些信眾,無論外在何等風光,他們在生活與內心裡充滿種種的煩惱與苦,相形之下自己小小的挫折算得了什麼?而且就因為看到眾人難以言說的苦,更讓他想盡己之力幫助他們學佛,讓他們了解佛法真的是可以幫人找到究竟解脫的智慧。
法泰法師說,很感恩師父慈悲辛苦的教誨,上師以離相的教育方式讓自己不斷脫離常態固著的習氣,學習以菩提心來自覺覺他,成就修道的資糧。
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因緣,無論好好壞壞,都是因緣的聚合、滅去,當我們有學習佛法的機會就要好好珍惜。就像師父跟他說過,在雜染的周遭環境中,「我們要像一顆珍貴的寶珠一般」,讓污濁的水與塵埃可以沉澱。
人與人之間原本就互相交織著一張珠玉之網,每個人原本就會發光發亮,而讓彼此相連與發亮的,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靈性。師父開示說:「一切萬有從靈性長出來,我們跟周圍生態是夥伴關係,要尊重生命存在價值,包括生命空間,共同分享果實。」
法泰法師鼓勵周圍的人如果有機會,可以去參加靈鷲山舉辦的「旅行禪」,從在大自然中的移動、旅行中,以行禪的方式去體會各種生命型態之間的和諧,這種和諧會在我們內在平靜時更能清楚的感受到,從寧靜中去慢慢體會生命沒有一處不圓滿,每個存在都是靈性的呈現。
來源:第337期《有緣人月刊》
View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