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呂松庭
曾是香港大學心理系主任的高尚仁,一直積極推動研究書法在醫療、養生和心理疾病治療的應用,我前去訪問他時,頗做了些書法史的功課。本來想問他,譬如躁鬱症患者應寫楷體、行書或草體,才更見效果這類問題。
譬如,當躁症發作,內心澎湃起火,已如是紛亂,還適合寫懷素的草書嗎?高尚仁則說,對心病者,寫書法時的字最好不要有意義,避免引發情緒聯想。最宜連毛筆也捨棄,也不用紙,手沾水書寫,寫過不留痕跡。我若有所悟,那接近禪佛的書法了。高尚仁停止講話,看我一眼。
有什麼是不可捨棄的呢?連筆、紙和墨水都不在身邊(禪師悄悄問,你說的「身」為何物?),也難不倒一名書法家,尤其當他還是修行者時。弘一法師是留傳不朽書法作品的修行者,晚年,僧眾求他傳授書法,藉以證佛修道。弘一總說,能夠不寫最好,最好的書法作品是一張白紙。後世的藝評家熊秉明在《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立論主張,大書法家要能讓墨畫點外的白活闊起來。但弘一法師早更精進一味,畢竟寫下任何的字都是著相,都是心、眼和手參與演出的遊戲,於是便屬我執。寫書法時,字在尺幅內,視線跟隨移動,遂已是有住而生其心。
後世僧眾觀看弘一書法,讚嘆執歡,又如何解他的究竟心意,這無疑已是作顛倒相的公案。譬如,當我走進心道法師的禪書法展,簡單的線條,構成了字和摘自禪宗公案的字句,我遂問道:「您的字是一名禪師的自修,還是題給信眾的解答?」心道法師笑而不答,他的笑自是張白紙。
稍早,我央請心道法師題字,要用在一本刊物上。那夜,福隆的靈鷲山籠罩濃霧,為何晚春仍涼如深秋,也是難解公案。據隨侍弟子轉述,在留著一盞燈的房內,為了那三個字,心道法師寫盡整整一落宣紙,後來全攜下山,讓我們自個兒選。橫批直款,大如中堂而小只盈吋,像是從心臟部位長出的枝芽。像同樣的字在和觀看者捉迷藏,字跳進愛麗絲見過的兔子洞,大玩變身戲法。透過起筆和落筆,一名禪師寫書法時的記憶,心道法師蓬蓬跳動的心從字間踏步行來。
我細聲踏步,觀看牆身上的書法,光線柔軟映在「聽寂靜,誰?我。」「我是誰?」「心,說似一物即不中。」心道法師書寫的是永恆的禪宗法門。自然,說有「永恆」即離禪遠矣。想想,我還能用什麼字眼來形容「永恆」,卻能讓讀者更感受到「永恆」的無常?我應該什麼都不寫嗎?弘一法師的眼神寧靜而安頓,那年杭州的無月之夜,心如無弦之琴,紙張鋪在露色間。
我開始想像,如果我翻開弘一法師的書法集,發現全本皆為白紙,或者,有一本宣稱已解答所有人生問題的偉大小說,卻沒有寫下隻字片語,我的內裡將充滿開悟還是迷惑?
我終而在一面牆前停住,心道法師那幅作品幾全留白,只像一道風掃過幾絲墨紋,我看著發呆,說像個什麼字,再看卻不像。心道法師到底想說什麼呢?我轉身離去,放棄了認字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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